秦從雲眼見得樓雲居然爽快認輸,心裏便暗覺不妙,他分明還記得王世強的話。
「秦兄,陳家的八珍齋貨物想要進東海,不過是兩種方法。一種是直接和唐坊聯姻,另一種就是通過與江浙海商結交來走貨。樓雲身為朝廷命官,不至於親自出面與我等綱首來商議此事。但他一定會與秦兄商量,請你出面為陳家轉圜。」
他想起王世強臨下船前,一直叮囑過他,不要去樓雲船上。
「秦兄,他是上官,又與秦兄是同年登榜的交誼。將來在朝中,秦兄難免有需他援應的事情。他要是請秦兄出面為陳家協商,秦兄到時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秦從雲想到這裏,暗暗警惕,拿定了寧可得罪樓雲,這樣的事情也必定百般推託的心思。
王世強畢竟早早就提醒過他了。
他在明州為官,怎麼可能去和江浙綱首們商量這類挖他們牆角的事?
他雖然沒答應王世強說和,娶他們王家的女兒,但他的岳母大人卻也是和王家有親。
他自然不要靠夫人的嫁妝過日子,但她的親朋戚友里有沒有靠海吃飯的人家,她嫁妝里的妯娌添妝有多少出自海商人家的內宅,他心裏難道沒有一本帳?
於公於私,面對樓雲時,他都得多想想江浙海商的飯碗。
他心裏這樣思索着,嘴裏卻謙遜道:
「大人,下官也早就聽說,陳家八珍齋所出的螺鈿銅鏡在海外享有盛譽。僅在南洋三佛齊等島國就銷量極大。難怪大人這次出使時帶上了陳綱首,又一力主張把八珍齋銅鏡作為送給高麗王的國禮之一……」
樓雲是正使,是他的上官,三催四請了好幾回請他過來賞畫,這等小事他不好推拒。
況且他心裏也想看看,樓雲到底打什麼算盤。
樓雲到底知道不知道,王世強已經暗中和謝、胡幾家綱首商議,打算在六大綱首之外挑一家江浙大海商,讓這家的嫡女出來與陳家聯姻。
不是富室嫡女不足以匹配陳文昌,而在六大綱首之外選一門婚事,則可以拖延陳家返回東海的時間。
陳家將來通過姻親的路子在東海鋪貨,他們管不了,但沒有六大綱首的路子他能鋪出的福建貨也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
不足為慮。
唐坊季氏和陳家的聯姻才是必定要阻止的。
更何況,在他看來,樓雲不僅用福建海船做了國使的座船,也把福建海貨硬塞進了國禮,堂而皇之擋了人家的財路。
也難怪那群同行的江浙海商們里總有幾個要錢不要命的,他們三天前故意買通了船副,漏報了要起颱風的海情通報,出事後互相串供一概不認。
只是王世強不聽他的苦勸,執意要提前下船去唐坊,實在讓人為難。
沒有他的威望和手段,沒有他出面居中鎮壓這些膽大妄為的江浙海商,他也擔心樓雲惱羞成怒。
而且,王世強對那女坊主的事失之分寸,也讓他有些憂心。
屬官們笑談着,都在細細觀賞陳家八珍齋出產的銅鏡,螺鈿是唐代的貝殼鑲嵌工藝,只見那青銅鏡背上,皆是雪白貝殼雕刻鑲上的精美船紋。
如左案上第一枚乘風破浪鏡中的海鶻船,右案上第四枚天下安晏鏡里的六艙畫舫,細細看去,一枚鏡至少就能見到一兩種不同的船型。
樓雲也知道,陳洪本是有備而來。
他五條船上的貨物最多的就是八珍齋銅鏡。
只是陳洪卻沒料到,他雖然能掌握東海上的季風,卻仍然不了解東海諸國近十年的變化。
這裏和南洋群島並不一樣。
高麗、扶桑、沖繩的漢化已深,貴族們都學習漢畫、漢書,尤其近十年以唐坊作為東海貿易的中轉,對宋書、宋畫的追捧更加流行。
而且這樣送畫為禮的習慣,當然是江浙海商在東海做生間的獨門秘決,絕不外傳。
就算他們在高麗已經暗中送出去不少,剩餘的卻也足以和陳洪一爭輸贏。
為了這種賭約,九十八條船上的江浙海商全都把手邊的畫送到了王世強手上。
只不過,王世強前幾日都不聲不響地看陳洪顯擺他的一百多枚銅鏡,讓樓雲也幾乎以為陳洪會贏。今日下船前他才把那副《清明上河圖》掛出來,實在也是頗有耐性了。
「王小綱首雖然下了船,和陳家的意氣之爭仍然是絕不放手。倒也像是他的性情,連本官都上了當。」
恭立在門側的林竊娘聽得樓雲的話,見他若無其事誇讚王世強,心中只是暗暗搖頭。
他這樣說着,仿佛王世強被激下船完全和他無關一樣,他故意掛在床頭的畫像,也不是王世強曾經有過口頭婚約的女子。
她向來是知道,樓大人辦起事來,經常是機變百出。
「可惜王綱首自請先行下船,上岸去扶桑太宰府協商,要查對扶桑攝政關白大臣送來的國書之事。否則,本官倒要當面贊一贊他這份耐性了。」
他只當不知道這是王世強下樓的藉口,只是含笑說着。
叮的一聲輕響,他在案几旁拿起一枚銅鏡,手指在鏡背上輕輕一彈,發出一聲輕鳴。
「大人,以下官看來,扶桑地小國貧,遠懸海外,實在也不需大人登岸一訪。」
秦從雲看着他手中的鴛鴦荷池鏡,故作不經意地勸說着。
在這東海上,沒有樓雲這國使,陳洪和五條船又算是什麼?
沒有樓雲的支持,在見到唐坊女主前,江浙海商們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陳洪和他那求親的侄子一起淹死在這東海上了。
這幾年在明州城耳濡目染,公私交往的多半都是海商,他也早就知道海外夷島上有一座唐坊了。
單是為了王世強毀婚另娶的事,這三年來,明州海商們不時向四明王家抱怨的風聲,他當然也比泉州的樓雲知道得更多。
更何況,連官家也特意在臨別時向樓雲提起唐坊,他秦從雲又豈能不知?
一想起樓雲臨行前,還被官家召到了宮中觀潮樓閣敘話,他就是一肚子不服氣。
更不要提,樓雲這一回順風來到了扶桑海面,根本是違抗了官家在觀潮樓中的旨意:
「扶桑遠懸海外,未曾向我朝稱藩,卿不可節外生枝。但若是情勢所需,東海之濱又真如商人所言有一座唐坊,坊中三萬中土遺民不忘故土,心向大宋,卿自高麗而回後,可自行斟酌。差商人召那坊中的耆老長者到船上來一述,安撫其民,賞賜絹帛。問一問遼東金國的情形,還有金國港口和高麗、扶桑間的糧食、戰馬、兵器交易之事。便也罷了。」
他身為副使,卻偏偏明白樓雲這次違旨,其中有江浙海商隱瞞颱風情報的干係,他只能咬着牙,把這個回朝後告黑狀的機會給白白放棄。
這一回王世強到唐坊,未必能說服那女坊主繼續支持江浙海商獨佔東海之利。
如此一來,他將來即便能借着樓家的人脈參加大選試正式入仕得到實缺官位,但他在東海上的根基卻只怕會毀於一旦。
連他都知道,在東海上,不要得罪季氏。
他正思索着,樓雲卻突而轉頭看向秦從雲,笑道:
「正好王綱首不在船上,我卻有事向秦大人商量。」
「大人?」
吏目們見得上官們有公事商量,並不想讓他們參與,連忙知機告退。
秦從雲面色平靜,心中冷笑,終於知道王世強下船前果然料中:
這一場鏡畫賭約確實是樓雲指使,就是為了引他過船來商議陳家進東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