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抵達乾州城外的圍城陣地時,已是五月初二的傍晚。
中軍與三大營扎在城南十里,來自甘肅的三小營被部署在城東,蒙古旅則被部署在外圍,還有城南離城牆最近的主攻臨洮旅,四萬軍隊將乾州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可是乾州城仍未陷落。
反倒是師襄的臨洮旅,在兩日狠攻中丟下二百多具屍首,連城牆根兒都沒摸着。
中軍營地,師襄攜楊國棟拜倒帳外,向劉承宗解釋道:「大帥,這南關外,原本西邊是花市、東邊是勾欄,都是民居密集之處,偏偏開戰前叫段復興堅壁清野,統統拆成一片廢墟。」
「磚石木料俱已叫他運入城內,城外深壕兩道,四百步寬的城牆擺了神銃、大炮三十二位,其中還有兩門新鑄的紅夷炮,我兵攻銃不利,昨日幾次突前都被守銃壓到二里外不得寸進。」
說罷,師襄請罪道:「還請大帥責罰。」
這是楊國棟頭一次見劉承宗,聽師襄說完,也連忙抱拳垂首請罪。
劉承宗對此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師襄交上來軍中畫匠在土山俯瞰城池繪製的城防圖。
半晌他才轉移注意力看向二人開口,語氣上聽不出喜怒,問道:「既然守銃比攻銃強,你們有辦法嗎?」
說來好笑,劉承宗起兵以來也有七年之久,在這七年裏,縱橫關隴橫掃雍涼,這座乾州城,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防守完備的城池。
守城的方略萬變不離其宗,但至少這座城前兩年剛經過修繕,人心、兵員、銃炮、彈藥、糧草、器械,都有。
至於那兩門新鑄的紅夷炮就不必說了,多半是皈依西洋教的士人或西洋人鑄的關中的西洋人可不少,就在劉獅子從寶雞向乾州進軍的路上,就已經死好幾位了。
本來劉獅子也想在身邊養上一兩個傳教士,雖然他知道傳教士心懷鬼胎,但確實知道的東西多,他也不少那一口飯,留在身邊備用,不算壞事。
但奈何,就別說傳教士了,就連信了西洋教的士人,碰上他的軍隊都是個死。
因為關中信了西洋教、學到些真東西的士人,基本上都是有一定社會地位和財富的士紳,並且對軍事、技術感興趣,這批人跟起兵襲擊元帥府的明廷地方團練頭目基本重合。
起兵的地主團練頭子未必都是信了西洋教,但信了西洋教的一定會起兵。
這算學以致用。
甚至在寶雞還發生了件很有意思的事。
那邊有個傳教士,被民眾拿着大明律舉報到羅汝才那,罪名是犯了師巫邪術罪。
大明律里對師巫邪術罪有明確的條款規定:
凡師巫假降邪神,書符、咒水、扶鸞、禱聖,自號端公、太保、師婆,及妄稱彌勒佛、白蓮社、明尊教、百雲宗等會,一應左道亂正之術,或隱藏圖象、燒香聚眾、夜聚曉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
為首者絞刑,從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這個被舉報的傳教士,在去年就假借蝗災,到田間地頭恐嚇百姓,說這是天主降罪,告訴糧食被吃光的百姓,只要信奉他的教派,天主就會降福消災,煽惑百姓入教,灑符水、跪拜誦經,直到蝗蟲飛走。
今年蝗蟲又來了,百姓找他要說法,他說是人們忘了他的教訓,心意不誠,遭到天主的懲罰,所以蝗災又回來了。
最離譜的是他還擺起了譜兒,已經皈依的百姓求他再去施法,他還不去,硬是讓人求着拖了兩天,等蝗蟲勢小了,百姓答應修一座教堂,這才再次過去灑符水,然後貪天之功,把滅蝗的功績安在他那個天主身上。
羅汝才二話不說就派兵把人捉了,直接扭送到鳳翔知府李嘉彥的衙門,還帶了句話:找個罪名把這人殺了。
李嘉彥新降元帥府,根本惹不起羅汝才,只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報告給行軍路上的劉承宗。
劉獅子一看就樂了,他知道羅汝才為啥要殺人。
寶雞和大散關是羅汝才部的信地。
目前寧夏邊軍確實在一股股的南下,但李自成的闖軍四營、張一川的河南五營仍能將之阻攔在渭河北岸,因此在明軍進入關中之前,王文秀部三個參將的主要使命,是在鳳翔府剿殺團練、籌集糧草、攢里並甲、動員百姓、消滅蝗蟲。
去年蝗災中產在地下的蟲卵已經完成越冬,正大片大片從地里飛出來禍害莊稼,不過關中的人口密集、去年滅蝗較為充分,因此壓力較小,像劉承宗行軍所聞,基本上沒碰上遮天蔽日的蝗蟲。
更難的是眼下寧夏明軍活動的範圍。
不過即便如此,鳳翔府各地仍頻頻出現大股蝗蟲過境,所以羅汝才、楊承祖、李萬慶這仨人壓力很大,一邊要防備着地主團練,收到消息就要發兵剿滅,剿完了還得在駐守信地召集百姓撲殺蝗蟲。
累得夠嗆。
羅汝才掃清信地活動的團練之後,每天都帶着軍民累呼呼的在整個寶雞轄境滅蝗蟲。
地要翻出來用騾馬牛羊的蹄子一遍遍碾過、飛出來的蝗蟲要用火燒、用土埋,外境飛來的蝗蟲群要用大網趕,犄角旮旯的蟲卵要用藥水澆,這才把周圍的蝗蟲殺了個七七八八。
這個傳教士的欺騙行為,對別人來說是貪天之功,對羅汝才來說,卻是實實在在的昧了他的功勞苦勞!
羅汝才能不生氣?他又不是啥善男信女,跟劉承宗合營之前,就算在狠人輩出的延安府,他也是能排上號的土匪頭子,破土寨殺大戶的效率完全是在跟時間賽跑。
只是後來在官軍手上吃了大虧,差點被艾穆宰了,在生死存亡的威脅面前,才跟劉承宗合營,受了軍法約束,走上正規軍化的道路。
可軍法畢竟不是魔法,不可能讓殺人如麻的羅汝才立地成佛,至多戴上一層鐐銬罷了。
但凡羅汝才覺得自己能做主把人殺了,他就直接自己動手了。
因為元帥府諸將如今都對所謂西儒都沒好感,這幫人在幫地方團練和明廷守軍造槍鑄炮。
羅汝才之所以沒自己動手,完全因為百姓舉報存在一個問題:拿的是大明律。
元帥府剛到青海的時候實行過一段時間大明律,但現在用的是大元帥律,而大元帥律里明確刪除了師巫邪術罪。
倒不是羅汝才把大元帥律背得滾瓜爛熟,而是當年劉承宗要刪師巫邪術罪的時候,專門召集諸將商議過這事兒。
咱元帥府正經人少啊!
老百姓也好、當兵的也罷,信個彌勒佛、傳個白蓮教、擺個壇城做個法、燒香當吃飯、符水做飲料,這些詭異行為就算不是常規操作,也屬於見怪不怪了。
一個師巫邪術罪砸下來,王自用那個三劫營有一個算一個肯定都得斬了,還能把西番、蒙古二旅的高級軍官幹掉一半,兩個旅的軍隊直接成建制發往天山衛,正好流放三千里,沒一個冤枉的。
劉承祖或成最大贏家。
劉獅子也沒辦法,留着這則條文,能影響整個大元帥律的公信力;刪了這則條文,也無非只是擔心民間結社的那些會道門。
反正他也不怕民間結社。
劉獅子造反起家,秀才流寇化、流民軍事化、流賊北虜化、士紳坐寇化、官軍流賊化、甚至還有王自用這種通三教吃黑白的,咱什麼牛鬼蛇神沒見過?
民間結社才哪兒到哪兒啊?
對他來說,民間結社只是一種非常低級的組織形式,底層邏輯很容易破解,他的元帥府是全民結社,只要百姓能吃上飯,對封建會道門的防禦力就是無敵。
如果他治下百姓吃不上飯飯都吃不上了,還操心會道門?頭等大事肯定是找飯吃,如果能吃上飯,劉承宗甚至願意勉為其難地自己出任會首。
羅汝才把這事兒報到鳳翔府,就是耍了個小心眼兒,既不違背軍法,也不需要擔責任。
而劉承宗,不反感這種小聰明。
實際上他非常確信,李嘉彥對這個傳教士多多少少是有所了解的,畢竟之前李嘉彥是寶雞知縣,去年秋季的蝗災,治下出現這種玩神跡的角色,知縣不可能啥也不知道。
所以才會把事情報告到自己這裏,否則他肯定直接在鳳翔府把傳教士殺了。
對於這事兒,劉承宗本來都不想搭理。
只是李嘉彥畢竟新降不久,這又是向他詢問的第一個問題,這才在馬上寫了封回信,讓人帶給李嘉彥,叫他問那傳教士兩個問題。
第一個,會不會鑄炮。
不會,就按大明律的師巫邪術罪,處以絞刑。
第二個問題,是願不願充入元帥府軍中鑄炮。
願意,就充入王文秀軍中做鑄炮工,讓軍匠嚴加看管。
不願意,則按大元帥律的造妖書妖言罪,判處斬首。
至於其他對錯、道理,劉承宗覺得三觀偏差太多的人,沒必要溝通太多,就好像他只和王自用探討造反方式,從不聊其他東西一樣。
物質世界的人和迷信世界的神,言語上是雞同鴨講、行為上是對牛彈琴,把時間精力投入到這件事兒上屬於浪費生命。
大戰當前,跟乾州城可能會死掉成百上千條人命的攻城戰相比,一個傳教士的性命,就是芝麻綠豆般的小事。
不過城外大營里,師襄和楊國棟都沒有領會到劉承宗提問的用意。
劉獅子的問題是,守銃比攻銃強,他們又該有什麼辦法,但師襄回答道:「還請大帥借中軍戰銃三十位,壓制城頭火炮,我臨洮旅部將士必用命狠攻,搶下城池!」
劉承宗有些失望地轉頭朝帳外看了一眼,回過頭道:「我是問,若我沒率軍前來,你們這八千軍隊,對這座城有什麼辦法?」
師襄和楊國棟面面相覷,倆人都沒攻城經驗,這其實也不算他倆有問題,畢竟明軍從朱元璋時代往後算,二百多年來,戰場攻城的次數屈指可數。
而就在這少量戰例當中,守軍火炮比攻城軍隊強,就更罕見了。
一般都是明軍的火炮比敵軍強,在戰場上形成完全壓制的局面,就比如萬曆援朝時的平壤之役打鬼子,初六圍城、初八進攻,當日拿下平壤城,小西行長部一天減員一萬一千三百。
這年頭攻守城池的戰役,有炮打沒炮,交換比就是很誇張,後金的黃台吉率領八旗面對防守完備的城池,也只能在遼東不斷重複焚燒屍體退走的過程。
而截至到五年前,後金八旗,本身就是這二百年來兩京一十三省最富有攻城經驗的部隊了。
楊國棟本來想在大元帥面前露一手,搜腸刮肚的把自己過去聽來的、學來的攻城方法講一講,不過被師襄攔住了。
世襲軍官出身的師襄,對攻城的了解比楊國棟這些老兵多得多,如果讓他說,他能從白天講到黑夜,但他覺得不能說。
俗話說知己知彼,師襄認為自己掌握攻城知識並不會比其他將領多,而面前的劉承宗,則是這個時代首屈一指的攻城指揮官,整個西北在他面前就沒有雄關堅城。
此時此刻,師襄說任何關於攻城的話都是班門弄斧。
所以師襄非常順滑地低頭抱拳,語氣誠懇:「請恕卑職愚鈍,還望大帥傳授卑職攻城之法!」
怎麼說呢,劉獅子覺得這個師襄特別像大號加強版的任權兒。
還沒等劉承宗開口,邊上站着的張獻忠先忍不住了,撩起官袍拜下道:「殺雞焉用牛刀,城內狗官擅殺我帥府使者,既然師旅帥攻城經驗尚淺,不如此事就由咱禮部討回公道!」
在劉承宗看來,張獻忠的表情,就是在向他重申早前的判斷:師旅帥沒啥本事。
不過張獻忠說話不招人待見是一回事,其投降元帥府之前是西北攻破城池數量最多的將領也是事實。
在攻城這方面,西旅諸將確實比元帥府的嫡系將領要有經驗。
「若叫張尚書圍攻此城,需要什麼?多久可破?」
「回大帥,我別的都不用,就用蒙古旅兩個千人大隊、臨洮旅這六千人就足夠了。」說着,張獻忠抬手張開五指道:「五日,必為帥爺攻下此城!」(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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