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口就要六成,一張紙畫個鼻子,你好大的臉!
楊博真想啐唐毅滿臉,唐毅倒是不在乎他的憤怒,「虞坡公,你們遇到的困難是全方位的,織機和技術沒有,這個好解決,我可以在東南懸賞,幫着研究,儘快拿出方案。可是市場就不是那麼容易的,毛紡出來的東西想要天下人接受,需要一個過程,暫時的出路還是外銷西洋,也要靠着晚生幫忙。這些還都好說,真正的麻煩是如何獲得穩定的羊毛供應。」
聽着唐毅念經一般的話,楊博腦仁都炸開了,他都有放棄的衝動。但是北方除了毛紡之外,再也找不出可以大規模投資的項目。
原本晉商有三大支柱,票號、鹽、走私,票號受到了交通行的衝擊不用說,兩淮的鹽商也在快速分化,失去控制,唯一剩下的就是走私,風險大不說,東南開海,人家走正常貿易,晉商這邊卻要走私,長此下去,什麼結果,不言而喻。
毛紡幾乎是晉商最後一根稻草,要是抓不住,就徹底完蛋了。
見楊博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唐毅繼續發動攻勢。
「虞坡公,您老和蒙古人打了多少年交道,比晚生清楚,他們信奉武力,講究拳頭,要是不把他們打服了,哪怕生意做起來,也會隨時被攻擊,變成俺答的韭菜地,任由他們來收割。晚生這一次去宣大,要整軍經武,給俺答刻骨銘心的教訓,才能乘勝開邊,生意才能安安穩穩做起來。再有……」唐毅神秘一笑,「虞坡公,你以為曾銑當年的復套提議如何?」
楊博感嘆道:「行之,說起別的事情老夫不知道,說起復套,老夫當年是甘肅巡撫,正好在曾帥手下做事,曾帥慘死,老夫痛心疾首啊!」
「虞坡公,晚生斗膽請教一句,您以為當年曾帥的提議是對,還是錯?」
「這個……」楊博搖搖頭,苦笑道:「死者為大,曾帥和夏首輔是冤案,早晚有一天會沉冤昭雪的,老夫不好多說。」
真是個老狐狸,唐毅微微一笑,「您不說,我說,曾銑復套的方略我看過,他提出復套花費,不過是宣大一年的軍資,以我之見,根本是欺人之談!」
楊博嚇了一跳,倒不是因為唐毅敢否定曾銑,而是唐毅年紀輕輕,竟然能看出曾銑方案的荒謬,真是天縱之才啊!
曾銑的復套主張,聽起來熱血沸騰,十分美好,把嘉靖也給說的心動了,可為何轉過頭,曾銑就被殺了呢?
幾乎所有人都把罪責歸到嚴嵩身上,說是他陷害忠良,蠱惑嘉靖,才釀成了千古冤案,提到曾銑就搖頭嘆息,可是真正推究曾銑的方案,卻不見得是如此簡單。
首先,曾銑是一名天才統帥,同俺答作戰,打了不少勝仗,讓他指揮復套,或許會成功,只用宣大一年的軍費,或許也做得到。
只是復套成功之後該怎麼辦?
要不要守衛?
保守估計,也要駐軍五萬,駐軍就要修城,在曠野之上,缺少材料,缺少人工,修建一座十萬人居住的城池,要多少銀子?
城池修好,龐大的移民要怎麼解決,四周還有蒙古人虎視眈眈,隨時襲擾。
打仗或許花不了多少錢,可是要守住河套,修城,移民,開墾,經營成一道銅牆鐵壁,需要的花費簡直是天文數字,而且還是年年投資,永無止境。
以唐毅的估算,前後沒有五百萬兩,是做不到的,而且還要保證每次和蒙古人作戰,都能獲勝,不然河套奪下來,也會失去。
如此巨額的花費,也難怪嘉靖會感到絕望,轉而遷怒曾銑。
站在道德正確的立場上,嚴嵩是有罪的,所以被他陷害的人就是對的,曾銑就是被冤枉的……可是站在實事求是的角度,嚴嵩有罪沒錯,曾銑的方略也未必是對的。
「虞坡公,萬里黃河,唯富一套。只要拿回河套,就有了一塊最好的草場,能提供源源不斷的羊毛。而且養羊的收入遠在種田之上,復套花費巨大,可是羊毛收入更大,有了利益驅使,才有了做事的動力。晉商想要掌握毛紡生意,復套是必走的一步棋。」
什麼叫遠見卓識,這就是!
楊博不得不嘆服唐毅天馬行空的思維,仔細琢磨之後,也不得不承認,唐毅勾畫出了一個漂亮的藍圖。
經略宣大,收復河套,推動開邊,建立起西北的養殖基地,掌握毛紡產業……
這一整套的規劃,正是晉商想要發展壯大的必由之路。
諷刺的是晉商之中,沒有人能看得清楚,說得明白,卻被一個外人給一語道破。想起多年前,唐毅就提到了毛紡的事情。
莫非這小子竟能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再?
那也太可怕了吧!
楊博驚得目瞪口呆,就連外面的雞鳴之聲都沒注意。
唐毅起身,伸了伸懶腰,骨頭節嘎嘣嘣作響。
「虞坡公,說了這麼多,毛紡的事情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弄出來的,我會按部就班的做,至於怎麼分潤嗎?」唐毅回頭,嘻嘻一笑:「這個好說,咱們慢慢商量,反正我不着急!」
你不急,我急!
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
晉商已經失去了天下第一商幫的地位,如果再慢慢拖延下去,東南的優勢越來越大,早晚有一天,人家光憑着金山銀海,就能擊垮晉商。
楊博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看到這一天。
當然了,和唐毅說好話,逼着他也沒用,這小子是吃定了自己。
保住他的力量,他才會替自己辦事。
不經意之間,唐毅和楊博調換了位置。
本來是唐毅求着楊博幫忙,現在弄得楊博更需要唐毅去籌劃落實。
可憐的楊天官,還沒正式走馬上任,就要去就要替唐毅去抵抗徐閣老的雷霆雨露,默哀一分鐘先。
唐毅親自送走了楊博,他又急匆匆修書一封,派人送給了老師唐順之。
徐階雖然勢力龐大,無可撼動,但是有老奸巨猾,實力雄厚的楊天官,加上老師在內閣幫忙,未必擋不住徐階的攻勢。
唐毅看得出來,在短期之內,不要想反攻,甚至扳倒徐階,只要能在徐華亭的威風之下,保全性命,默默積累能量,就已經算是勝利了。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徐階再強大,也只是一個人,他也會衰老,而且執掌國政之後,做得越多,錯得越多,誰也沒本事讓天下人都滿意,早晚有一天積累的不滿爆發,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唐毅的真正對手,不是徐階,而是張居正!只要能把他遠遠甩開,就足夠了。
大石頭落地,唐毅的心情好了許多,人馬簇擁之下,繼續北上宣府,馬蹄輕快,人也歡喜。
四四方方的京城太壓抑了,上上下下,到處都是權謀算計,在那樣的環境之下,人太容易變老了。
兩世為人,再加上過快衰老,唐毅覺得自己快要七老八十的感覺。
出京放鬆一下也好,馬匹越過一座山崗,立在高處,向遠處眺望。突然天邊出現一隊騎兵,人馬不多,有百十人的樣子,但是速度極快,風馳電掣一般,一轉眼,離着唐毅的人馬不足幾百步。
為首的一員小將縱馬衝過來,唐毅看得清楚,此子年紀不大,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騎着一匹白馬,白袍銀槍,頗有幾分趙子龍的神韻。令人驚訝的是在馬脖子上拴着好幾顆人頭,鮮血都凍了起來,裹着冰雪,看起來猙獰可怖,還有幾分怪異。
小將離着老遠,就大聲吼道:「你們是哪裏來的兵馬?」
譚光催動馬匹,跑了出來,同樣喊道:」我家大人是宣大總督唐大人,你是哪裏的人馬,還不過來見禮!」
一聽是唐毅,小將眼前一亮,慌忙跳下戰馬,幾步跑了過來,跪在雪地上,嘭嘭磕頭。
唐毅聲音溫和道:「你是何人?」
小將仰起頭,興沖沖道:「末將叫馬棟,我爹是馬芳!」
「哦?原來是馬王爺的公子,果然是將門虎子啊!」唐毅笑着贊道。
聽到夸自己的老爹,馬棟十分高興,欣喜道:「督帥,我爹常常念叨您,說您老人家……」馬棟還想再說下去,卻猛然發現唐毅實在是太年輕了,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叫老人家,十分怪異。他尷尬撓了撓頭。
唐毅呵呵一笑,「令尊馳騁沙場,保家衛國,實在是讓人欽佩,又讓人想念,前面帶路吧,我要和令尊暢飲一番啊!」
「好嘞!」
馬棟跳上了戰馬,在前面帶路,唐毅帶着大隊人馬,緊緊跟隨,一路上唐毅詢問情況,馬棟滔滔不絕,不知道的都說了一遍。
馬芳領兵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奉行先發制人,以騎制騎的策略。
沒等俺答的大軍殺來,他的騎兵就先衝進了草原,大殺大砍。馬棟領着人馬就是遵循老爹的命令,出塞巡邏,截殺了一隊蒙古探子。
「賢侄,今年的戰事如何?」
「還是那樣吧。」馬棟頗有些目空一切的架勢,說完之後,又想到老爹的教訓,慌忙道:「督帥,今年還是有些不同,俺答頻頻派出斥候,深入大明,最遠有一百多里,看樣子是憋着勁兒,要大打出手。」
唐毅點了點頭,面色嚴峻起來,不管有什麼想法,都要先把俺答這個瘟神給解決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