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空中繁星如許,星漢燦爛,墨玉一般的黑沉天際,一輪明月寂寞地別在黑色幕布上,月光淒寒而皎潔,仿佛欲將那座常年矗立於邊陲塞外,承載無數風沙侵襲的冰冷邊關全然包裹進去。
入夜,天氣微涼,夜色如輕紗揚起,四散瀰漫。涼颼颼的西風,無孔不入,使勁扯動着那一面面豎於錦州城樓的靖北軍旗,捲動的旗幟,如一片白浪捲來,幾欲吞噬盡飄浮於外的一葉扁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遼東,夏去秋至,蕭瑟的秋風,掃落城外枯黃的樹葉,大地萬物,呈現出一片荒蕪凋零之象。
錦州城的城樓,長而寬闊,橫跨在一望無垠的遼東曠野;將近二十餘里的聳峙城牆,疑是龍臥於陸,成山九仞之功,鄙夷天下之勢,令人一眼望去,便能憶及不久之前的那一幕幕金戈鐵馬。高高的城樓之上,每隔十步,隨處可見,即有一名昂首而立的靖北軍兵士,身着黑盔黑甲,挺胸屹立,長槍如林,烏纓飄拂。
城郭浩大。
倘若佇立在寬闊的城垣上,極目遠眺,廣袤的天宇下,錦州雄城的一磚一石,仿佛都會隨着遠方群山連綿起伏;夜空中一抹淡青的月色,正好溫柔地傾瀉在靜謐的城樓頂端,照在光滑如玉的青石地面上,須臾折射出大片耀眼的光澤,遠勝靖北男兒手中長槍的槍芒,似乎為這漫漫的長夜頻添了一絲溫馨。
夜幕沉沉,孤月懸空,一身白衣的靖北之王,凝然立於城牆之上,雙手輕輕扶着雉堞,低垂的長睫在夜風裏簌動,烏髮拂過耳鬢,依舊是一派冰冷,只有那一雙薄唇緊收,似喜非喜,似惱非惱。乍看之下,白衣藩王長身玉立,清肅卓然,他那被清暉照耀得微微透明的身姿,確有郎艷獨絕之感,尤其是那雙清清冷冷、如山澗冬雪似的眉目,在這皎皎月夜的襯托下,顯得分外抓人目光
良久,遠處悽厲的狼嗥,沉沉緩下去,靜夜的涼風,一重一重地拂上身來,多了幾分蘊靜生涼,搖曳得滿目熠熠生輝,亦生了幾分消瘦憔悴之意。蕭長陵的臉上,添上了幾分暗沉的寒意,舉目望着那片幽藍的星空,明亮的冰月,璀璨的星辰,同時步入了這位梟雄的眼帘深處,仿若塗上了一層黯然的晦色。
西風吹上城頭。
蕭長陵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淵,有深不見底的澈寒,眼底倏乎閃過凜冽,唇邊驟現的笑意,如同一柄刮骨利劍,讓人森冷不已。
「怎麼樣了?!」蕭長陵的眼睛,宛若一泊溫和柔漾的水,分明又有些刺沉的意味,而他的聲音則極平靜,像暴風雨來臨前平靜的海面,汪藍深沉;他問得幽邃而輕飄,輕飄得若一朵浮蕩的雲。
一直站在蕭長陵身後的鐵浮屠中軍副將龍西風,此刻一身重甲,那副高大威猛的身形,在邊關冷月的照映下,緩緩往前挪了一步。
龍西風面無表情。
「啟稟大王,目下全城戒嚴,末將已命鐵浮屠潛伏於城外密林待命,朝廷兵馬若有異動,大軍出擊,必盡數殺之!」
半晌,蕭長陵漠然不語,城頭亦無人回應,只有幽長而沉凝的呼吸,在死寂的空氣里悶悶響起。龍西風略略定神,看見蕭長陵平靜的臉龐,宛如大雪過後的曠野,透露出死一般的寂然與冷淡。
遠黛空濛,月華流盈,自深藍高空漫無邊際地鋪灑下來,漸漸勾勒出了這位靖北之王凸顯冷峻的面部輪廓。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蕭長陵沉肅的眼波,微微一凝,宛然間似明月照射下的寒冰千丈,令人防不勝防。
「天子親衛哼,那又如何,照樣得死。」
那又如何,只是極平淡的四個字,然而,從這位藩王梟雄薄而無情的雙唇里吐露出來之後,仿佛為這座昔日的北渝王都增加了一層又一層的冷酷冰霜,無限無盡無度的寒冷,就這樣無由而生,僵冷了一面面的獵獵軍旗,似乎有肉眼看不見的白霜,正在這些裹挾着血與火印跡的旗幟之上蔓延開來,然後一直蔓延出去,將城外那片遼闊的平原盡數籠罩,讓冷變成了凍,寒意直刺上天,襲向黑沉沉的夜空。
也許,在蕭長陵的眼中,城外那數萬京營精銳,與草原上的蠻子,以及剛剛覆滅不久的北渝逆賊,其實並無差異,都是靖北軍的死敵,亦是他蕭長陵的死敵。對於這位年少從軍,歷經沙場喋血,弱冠之年便統領數十萬大軍,倚仗三尺青鋒,殺出了赫赫雄威,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周帝國第一戰神而言,眼前那些看似光鮮亮麗,實則外強中乾的勛貴子弟,即刻便會化作靖北刀鋒下的孤魂野鬼。
過去,太宗皇帝曾言:「二郎乃朕手中之刃,國若有難,可為干城。」天子手中的刀劍,是身為父親與帝王的大周宣帝蕭隆先對蕭長陵這個兒子所作出的定義,在這位雄主看來,若是讓蕭長陵繼承皇位,或許會將大周帶上一條窮兵黷武之路;可如若讓這個孩子執掌兵權,鎮守邊疆,以其人之才,不出十年,必可令大周王朝威震宇內,一統四海。事實證明,如今的蕭長陵,早已脫胎換骨,已經不僅僅是任人拿捏的刀劍,更是執刀之人,天下萬民的生死,皆在他的喜怒之間。
「記住痕跡不要留得太重,利索一點。」蕭長陵沉靜出聲,聲音較之平常低而渾厚,僅一雙眼眸黑亮逼人,像是刻意不給旁人聽見一樣。
「大王放心,朝廷大軍遇襲,想來必是北渝餘孽作祟,膽大妄為,襲擊官軍,天幸我靖北大軍及時出兵,方才鋤滅叛亂,力保聖駕無虞,大王功存社稷,誅殺叛黨,定可令朝野心安。」龍西風嫻熟地回答道,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這一刻,蕭長陵凝神眺望向遙遠的天際,那昏暗的顏色如同沉沉的鉛塊重重逼仄而下。
「這個結果倒也別致。」
偶有夜風撲面,吹打在城頭那位白衣男子冰冷的容顏之上。他,是帝國不世出的戰神,是天下最耀眼的梟雄,更是無數人眼中的亂世之因;白衣翩然的俊秀男子,他有着和田美玉般的面容,寒夜星辰般的眼睛,以及蓬勃清朗的五陵少年的貴質風雅,只可惜此刻他的眼中,早已沒了少年時的朝氣,徒余寒氣而已。
「那個公孫順奴,應該已經在押赴晉陽的途中了吧?!」蕭長陵就這樣十分自然地轉移了話題。
「是的大王。」
蕭長陵未作沉吟,一雙凜冽如深冬的眼瞳,忽而燃起兩簇幽暗火苗,在暗夜裏濺起幽幽的火光。
「派黑騎盯緊此人,在去晉陽的路上做成響馬截殺吧。」
「是大王。」儘管龍西風初聞之時,只覺心頭一驚,但很快便回歸於自己鐵血戰將的身份。
夜色越來越濃,蕭長陵仰面凝望星空,一輪明月映入眼帘,靖北之王眸中一涼,像是秋末最後的清霜,覆上了無垠的曠野,無影無蹤。
「明日是中秋佳節,天子要在行宮設宴,點名讓孤前去赴宴,你應該知道怎麼辦了吧。」
龍西風瞬即意會。
「末將明白。」
望着漫天繁星與明月皎皎的塞外秋夜,蕭長陵的目光寒冽如冰,眼神微凝,唇下噙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冷笑,教人為之痴迷;他緩緩抽出半截的「承影」劍刃,明亮的劍身,藉助皓月的襯托,閃爍着凌厲的劍光,直刺入那雙沉寂如潭的眼中。
一代梟雄神色厲寒。
「寶劍若不飲血,豈非暴殄天物!」
是夜,行宮靜謐無聲。
一汪清澈蕩漾的湖水,橫亘於行宮北苑的紫菱軒,潺潺的水聲,仿如一支悠揚的笛聲,令人身心舒緩。
湖的旁邊,便是紫菱軒。
夜間,湖水蕩漾,清風徐來。
明亮的月色下,一位身着紅色紗裙的曼妙女子,伴隨着涓涓流淌的湖水,正在湖邊翩翩起舞。微風吹動着她的裙擺,和她身後如墨的長髮,她時而抬腕拂袖,時而回眸一笑,百媚千嬌,美不勝收。
一舞落畢。
謝婉心緩緩睜開眼睛。
按照以往,謝婉心平時都是喜着素裝,基本不曾穿過顏色明艷的衣衫。而今天她特地選了一件華貴端莊的襦裙裝,衣裙都是艷麗的紅,就連她清秀的容顏上,亦是化了淡淡的紅妝,一如既往地驚艷到了她身側的明玉;此時的她,褪去了平日裏的素雅,面容嬌艷如花,姿色超凡脫俗,不禁讓人沉醉其中。
「娘娘,您今夜可真美。」明玉艷羨地開口說道。
「明玉,你陪我四處走走吧。」謝婉心的語氣,仿佛溫柔了許多,全然不似往日面對大周天子時的冷若冰霜。
「是,娘娘。」
月光之下,明玉等一眾侍女,挑着紅彤彤的燈籠,走在謝婉心的身後,為貴妃娘娘照亮前方的道路。
謝婉心就這樣一路慢悠悠地走着,她抬眸望向夜空,除了那一輪明月以外,還有漫天的星辰。今晚月色如水,繁星點點,應是個良辰美景,可是,她為什麼卻會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呢?
湖上微風輕拂,吹起謝婉心肩後如瀑傾瀉的長髮,一襲紅紗裙袂飄颻。白日裏殘存的暑熱,此刻已然盡數褪去,夜間涼風陣陣,尤其是這一泓平靜的湖畔從湖上吹來的清風帶着些許涼意。謝婉心只穿了件單薄衣紗,在微風的輕輕吹拂下,身子竟莫名覺得有些冷,女子的心,也如這長夜般沉寂。
紫菱軒的前院很大,臨湖的沿岸地帶,種植了許多名貴花草,花叢之中,放置着一架花藤鞦韆。
紅紗女子款款穿過花叢,來到鞦韆旁坐下,她用足尖抵着地面,腳下微微一用力,鞦韆便輕輕盪了起來。謝婉心雙手抓着花藤,身後烏黑的長髮,也隨着鞦韆的晃動而迎風飄舞。她側目凝望向夜空之上的一輪明月,心底的孤獨愈發深沉。
漸漸地,夜深了,謝婉心斜倚在鞦韆藤上,微微閉上了雙眼一天下來的勞心勞神,使得她終於有了些許倦意,微沉的睡意,縈繞着她寧靜的心神,使她始終處於半夢半醒之間。鞦韆雖然還在輕輕地晃動,可弧度已經在慢慢縮小,直至最後幾乎快要停下。
忽然,謝婉心睡意朦朧間,感覺鞦韆又盪了起來,似乎是有人正在她身後推着鞦韆。
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而謝婉心的意識也漸漸清醒了過來,她緩緩側首看去,卻看到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握着鞦韆的藤蔓。她的心神一怔,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一雙手了,同時,她也明顯能感受得到身後之人的存在與他身上那一抹凜然不滅的英雄氣。
「二郎」謝婉心驀然回首,循着那燈火幽微之處,看到的竟然是那張她一直喜愛至極,朝思暮想的清湛容顏。
白衣男子將鞦韆挺穩,彎下腰身慢慢湊近她,溫熱的氣息灑落在她的耳畔,一時竟讓她有些意亂情迷。
「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恍惚之間,謝婉心攬衣起身,端然自立,滿目柔情地平視着他。在她的視角里,他一直是一個俊美的男子,清俊的面龐、疏秀的雙眉、溫沉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樑,還有一雙堅毅的薄唇。
同樣,蕭長陵也在靜靜地凝視着她,眼底儘是疏星朗月般的微光,伸出手欲輕撫上她清雋的面頰。
就當他那強而有力的手掌即將觸碰到女子勝雪肌膚前的一瞬,謝婉心頓時恢復了前所未有的理性,連忙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玉容溫然生笑,只是這一抹笑容,再也不復少女明艷,唯余防範而已;歲月的流逝,只能銷毀曾經那些齷齪不堪的形骸,卻無法銷毀此刻橫亘於她與蕭長陵之間的巨大障礙。
有的愛,無影無形,無聲無息,從不輕離一步,甚至讓人從來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更不會在心底留下刻骨的思念,不會讓人牽腸掛肚、患得患失,正因為它已經融入她的血肉深處,成了她的骨血、她的生命、她的肝腸肺腑。
「秦王怎麼在這裏?」謝婉心仰着半片臉頰,凝神注視着他的眼睛。她曾最愛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仿佛會把她永遠深深藏在眼底。
秦王?
蕭長陵眉心微蹙。
難道自己如今與他竟生分到了這種地步,她現在連自己一聲「二郎」都不想再叫了麼?還是說,自己已經不配再與她並肩而立了。
靖北之王郁然一嘆。
「怎麼?!我難道不該出現在這裏嗎。」
他的溫潤神色,一掃臉上平日沉積的凝厲殺意,十分清晰地鐫刻在謝婉心那雙宛若桃花的清眸之中;在謝婉心的眼中,蕭長陵還是只有面對她時才有的溫柔笑靨,聲音卻乾脆得沒有一縷尾音。
「這裏畢竟是行宮。」謝婉心淺淺垂眸道。
「行宮?」
站立在月光籠罩下的蕭長陵,目光幽深地遠望黑色天幕,唇角揚起冰冷的弧度,聲線陡然變得凌厲。
「整個遼東都是孤打下來的,莫非我來不得嗎?!天下之大任我馳騁,我蕭長陵自打從娘胎里出來以後,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誰也管不着,何況是一座小小的行宮。再說了,這行宮本就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婉兒,於我而言,只要是你喜歡的東西,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奉送於你。」
只見,蕭長陵的神色,愈加和悅,愈加明朗,聲音也漸漸從方才的凌厲轉化此時的溫柔。或許,只有在面對眼前這個女子的時候,這位在疆場之上叱咤風雲,縱橫捭闔的天下第一梟雄,才會展現出如此俠骨柔情的一面。
「天色已晚,秦王殿下若無要事,本宮就先告辭了。」謝婉心凝視着夜色里他那恍然如昔的俊朗輪廓,終究還是未能逾越他與她之間的那條鴻溝。
「婉兒。」
那一聲曾經無比熟悉、無比溫柔的呼喚,此時再度響起;然而,當蕭長陵再次脫口喚出「婉兒」這兩個字時,卻是那樣無助,那樣虛弱。
「你我之間,非要如此講話嗎?」
謝婉心步履頓住,淡然螓首沉吟片刻,曈中隱隱泛着淚光。
「二郎,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就不要再任性了,我們之間已經不可能了。其實陛下他也是愛我的。」
「什麼叫不可能了!」蕭長陵陡然色變,悵惘益甚。
可當他聽到「陛下他也是愛我的」時,蕭長陵冰冷的神情,驟然呈現些微的怔忡,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話明明已經餘音散去,卻依舊砸在了耳邊,嗡嗡地用力刮着耳膜,有冷風灌入口中,掀起舌底的驚訝難耐;白衣藩王在突如其來的驚懼中難忍詫異之色,旋即癲狂大笑起來,笑聲仿佛是在傾訴多年以來的怯懦。
「沒錯。陛下也是愛你的。可是他的愛跟我對你的愛有着天壤之別。對他來說,你只不過是他後宮眾多嬪妃當中的一個普通女子,只是替他誕育皇嗣,鞏固帝位的物件而已;可對於我來說,你是惟一值得我愛的女人,也是我惟一愛上的女人。婉兒,如果有一天,要我必須在江山社稷和你之間只能選擇一樣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你,我會用我的生命來保護你,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半毫,哪怕他是皇帝也不成。在這一點上,他永遠都不如我,也永遠比不過我。」
這是何等得霸氣!
又是何等得深情!
良久的寂靜,仿佛所有尚有東西都死透了,靜靜得沒有半點聲響。連方才那擲地有聲的告白都成了幻覺。他立在離她身後一步的距離,雙手疲軟地垂下;而她也暫時忘卻了紮根於心底的隱痛,黯然地灰敗了神色。
二人冷然相向而立。
「二郎,從今以後,把我從你的心裏給挖出去。」
迷茫的夜色,徒留一襲白衣,孤獨地呆立於夜風之中;而在一座長亭之下,一身明黃逼人的青年帝王,倨傲地注視着湖畔的另一端,那雙炯炯的龍目,早已灼灼燃燒起了一縷暗紅的憤怒。
——是情天恨海,亦是一曲愛殤!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