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間城回到蒼辰山,柳琦諾沒有跟隨父親和師兄們一起回山頂。
她獨自去了徐長生山下的小院。
她剛走近院落,一陣微風拂過,院裏那株葡萄架上的葡萄葉隨風搖晃。
院中寂靜無聲,一時間只能聽到清風拂過樹葉的颯颯聲。
從前,徐長生在時,這方天地也很安靜,只不過那時候不一樣。
那時雖然安靜,院落中卻充滿了生氣。
如今這處院落里卻毫無一絲人氣,只剩一片死寂。
好似整座院子也知道,自己的主人不會回來了,院落都表現出一種淒涼又哀傷的氣氛來。
柳琦諾進入院中,葡萄架下的矮榻還在那裏。
過去的兩百年裏。
無論春夏秋冬,什麼季節來,那踏上都躺着一個慵懶閒散的身影。
恍惚間好似還能看到那個如清風霽月般的清冷孤寂身影躺在那裏。
柳琦諾忍不住露出一個欣喜的笑,語氣飛揚的喊道:「大師兄。」
沒有向往常一樣得到一個溫柔的回應:「是小師妹來了啊。」
柳琦諾一回神才發現,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而已。
如今那矮榻上哪裏還能看見那個慵懶閒散的人啊?如今那軟塌之上只剩一片空蕩。
往後也再無人問津那處地方了。
桌上的茶壺和茶杯只剩一片冷寂。
柳琦諾走過去,坐在軟塌對面的椅子上,這是她每次獨自一人來小院時的專屬座位。
如今她還是沿用從前的習慣。
只是這次坐下,已經沒有一雙白皙修長的手,為她再斟一杯茶了。
她不禁苦笑。
她安靜的坐着,看着對面的軟塌出神。
過往的種種在她腦海里一幕幕重新上演。
她想起她第一次遇到徐長生時的場景。
那時候她還很小,她母親還在。
有一日,父親領了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娃娃回來。
男孩年紀小小的,卻一副酷酷的樣子,不愛說話,有些憂鬱。
她第一次見這麼冷傲的小哥哥。
那時候她還不懂,只以為人家是冷傲,她覺得徐長生渾身上下都被一種陰暗的光籠罩着。
她好想把這個小哥哥拉入陽光下,讓他感受到光明和溫暖。
她伸出友好的小手,從自己兜里掏出一顆糖果給徐長生。
「哥哥,這個給你吃。」
徐長生沒接,只是往柳重錦身後躲了躲。
柳重錦笑着摸摸他的頭:「長生,這是琦諾妹妹,拿着吧,妹妹在向你示好呢。」
徐長生這才接過糖果,但是他沒吃,只是捏在手心裏。
他在宮裏長大,深知不能隨便吃別人給的東西的道理。
初來乍到得他,還做不到放下防備。
哪怕只是一個孩子。
為了不辜負小妹妹的一番好意,他還是小聲的說了句:「謝謝。」
只是他內心的防備,並不曾被柳琦諾發現。
徐長生是柳重錦第一個弟子,入門之後,秋之峰只有他和柳琦諾兩個小蘿蔔頭。
徐長生總是一個人待着,好好修習柳重錦安排給他的功課。
柳琦諾聽從娘親的話,不打擾哥哥學習。
只是她每次遠遠的看着徐長生時,總覺得那個小哥哥獨自一人待着時,渾身上下都被黑暗籠罩了。
她很不喜歡那些暗黑的氛圍。
所以她違背了娘親的叮囑,總是拿着一些東西去找徐長生玩。
一開始徐長生嫌她煩,她在一旁嘰嘰喳喳,拋出十萬個為什麼。
而徐長生總是捧着書本,一本正經的坐着,雷打不動,無視她的存在。
那時候被父母全新愛意包裹的柳琦諾性格很好,她一點都不在意徐長生對她的無視。
相反的,她很開心,她覺得只要她在徐長生身邊不停地嘰嘰喳喳,那些包裹徐長生的黑暗就會淡去很多。
所以即便對方對她不理不睬,她也開心的很。
漸漸地,時間久了,徐長生就會開始搭理她。
會冷淡的開口糾正她的一些胡言亂語。
比如她說:「哥哥,魚為什麼不會飛。」
徐長生會冷冷的給她一個白眼,然後彆扭開口:「因為魚沒有翅膀。」
她不在意答案,只要徐長生理她了,她就很開心。
所以她就咯咯笑。
長此以往,徐長生周身縈繞的黑暗總算被她驅散了。
只是後來,有一年,徐長生回了一次家,再回蒼辰山之後,又沉默了。
再後來,她母親出事,她魂魄受損,長年養着。
兩人便沒怎麼見過。
等她再見到徐長生時,已經過了兩小無猜的年紀。
秋之峰有掌門分配給她爹的新的弟子,徐長生成了他們口中的大師兄。
她開始修行,也算是入門,所以她是最小的小師妹。
那時,徐長生已經長成了一個清冷俊美的公子。
什麼都好,就是身體不太好。
小時候那句『哥哥』也怎麼都叫不出口,她便和師兄們一樣,稱呼徐長生為:「大師兄。」
不久之後,徐長生搬離了秋之峰,住進了山下小院。
她父親出關時,告知所有弟子,讓他們常常去徐長生的院子裏走動走動。
當時她並不知道父親的深意。
現在她明白了。
父親應該很早就看出了徐長生心存死志,為了讓他對人間有留戀,所以想讓師兄弟們與他產生交集。
她也常去那處小院,她比誰都去的多。
春日裏,她想把春花帶給徐長生看看,所以她會采滿各式各樣的花,去送給徐長生。
第一個春日,她只是例行公事,聽從父親的吩咐。
她提着花籃進了小院。
徐長生閒散的躺在軟塌上沐浴着春風。
見她進來,他便坐起了身子,跟她打招呼:「小師妹來了。」
看着她手上的花籃,徐長生露出了一個笑:「小師妹這是把整個春天都給我送來了啊。」
「這一籃子,集齊了所有春日裏開的花了。」
柳琦諾就被徐長生溫暖的笑容晃了一下眼。
她回過神,把花籃提過去給徐長生。
徐長生接過花籃,眼神溫柔,笑眼彎彎,有些珍重的把花籃放在了旁邊的太子上。
「我很喜歡這份禮物。」
「可是我沒什麼能送給你作為回禮的。」
「不如這樣好了,你看這棵葡萄樹,我新種的,等到夏天就該結葡萄了,到時候送些葡萄給你吃。」
柳琦諾很喜歡葡萄的口感,只是山中沒有,確實只有徐長生這處院落里有這麼一顆。
應該是徐長生從外面找的苗,移栽回來的。
柳琦諾欣喜答應:「好啊,好啊,那大師兄你可得看好了,別到時候被鳥兒吃光了。」
徐長生:「不會不會,我用法術給你圈一塊區域,保證你夏天能吃到葡萄。」
那年夏天,柳琦諾外出買東西,回去時剛好天快下雨了。
那日她和徐長生約好,回來時會去他院裏摘葡萄。
剛走到半路,夏日的天說變就變,上天一個沒憋住,豆大的雨點便砸落了下來。
她的頭頂卻撐起了一把油紙傘,溫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以後出門可得記得帶傘。」
「若不是我一直等着你來摘葡萄,都不會這麼巧在半道撿到你。」
一邊說着,徐長生還沒忍住咳嗽了兩聲。
那時候,徐長生的咳嗽還沒有很嚴重,姑且還能靠藥物控制。
柳琦諾看着頭頂的傘,內心忍不住動容。
兩人撐傘回小院,她全程一顆雨沒淋到,徐長生卻濕了半邊衣袖。
只是徐長生毫不在意:「夏日的雨下不長,看這天,一會兒也該停了,你先在這裏躲雨,等雨停了,你再去摘葡萄。」
柳琦諾看着他濕潤的衣袖:「好的,多謝大師兄。」
「大師兄,你先別管我了,你先去換身乾衣服吧,別一會兒着涼了。」
徐長生站在屋檐下,微微一笑:「不礙事,一會兒就幹了。」
最後,徐長生還是去換了衣服。
從這個夏天之後,徐長生的那片葡萄架,總回有一塊給她留着的區域。
那塊區域結出來的葡萄,都歸柳琦諾所有。
雖然她從未要求過,徐長生也不曾承諾過,但是卻一直保留着這個習慣。
這樣的優待,還有很多,比如徐長生每年給的酒,給她的,都會比別人的多。
再比如,徐長生會溫柔的摸摸她的頭。
還有,徐長生每一年清明節,從京都回來時,都會給她帶一份禮物。
或是衣物、或是吃食。
這樣的徐長生,讓她不可能不動心。
可是好幾次,她想表達自己心意的時候,徐長生總像是能預料到她要說什麼一樣。
每次都會被打斷,他每次都在逃避自己滿腔的情愫。
而她,向來是一個自覺的人。
次數多了,她只以為是大師兄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還沒有打算接受她的愛慕。
她想着,那她就等着,總有一天,徐長生能接受她的。
只是她從未想過徐長生會不想活,他活的很煎熬,很沉重。
所以,他想解脫。
她現在才明白,徐長生每時每刻都做好了解脫的準備。
所以他無法回應她的感情,他給不了她承諾,所以他乾脆不愛。
只是對柳琦諾保留了一份特殊的對待。
他活一刻,這份特殊就持續一刻,直到他解脫為止。
柳琦諾有些懊惱,懊惱自己一直在徐長生身邊轉,為什麼卻看不透他的想法。
湛露第一次來徐長生的小院時,就應該已經看透了徐長生的想法。
所以那日湛露才會對她說,讓她多陪陪徐長生。
當時湛露或許真的沒想調侃她,也沒想戳破她隱藏起來的心思。
只是想告訴她,珍惜這個人還活着的每時每刻。
可惜,她當時只顧羞澀,卻沒明白其中深意。
「大師兄,如今的你,輕鬆自在了嗎?」
「若這是你所願的結局,我便衷心的為你感到高興。」
她不在意她夭折的感情,她只願徐長生如願以償。
只要他輕鬆自在了,什麼樣的結果,她都能接受。
失去徐長生的痛苦,她可以慢慢療愈。
一陣微風拂過,溫柔的拂過她的頭頂,仿佛徐長生撫摸自己頭頂時的感覺。
柳琦諾擠出一個微笑,喃喃道:
「希望往後,蒼辰山的每一陣清風,都裹挾着着你的身影。」
「我便會知道,你一直在。」
她就可以當做他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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