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來到錦衣衛都指揮使司,正見到指揮僉事羅克敵。
羅克敵很清閒,他本以為新帝登基之後,錦衣衛很快就可以借削藩之事重新崛起,奈何削藩大業一直掌握在黃子澄、方孝孺等人手中,這幾個儒生對錦衣衛根本就不待見,只有他們需要打打下手、揩揩屁股、或者有些下作手段實在不屑為之的時候,才偶而用一用錦衣衛,比如這一次他們就琢磨出一首狗屁不通的童謠來,吩咐錦衣衛進行傳唱。
不過羅克敵並沒有感到沮喪,錦衣衛最艱難的時候他都熬過來了,還在乎眼前的小小挫折嗎?這麼多年的錘鍊,羅克敵的姓格早已磨練得極為堅忍。他的父親是錦衣衛最早的創建人之一,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投身錦衣衛,這一生從此與錦衣衛牢牢地綁在一起。
榮,共榮;辱,共辱。
他唯一的理想和信念,就是在他有生之念,讓他和他的父親父子兩代人為之奮鬥的事業:錦衣衛,能夠重新崛起。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他一直在準備,他堅信,這個機會一定會來。
直到燕王進京,他的希望終於破滅了。
諸王之中,唯一可以對皇帝具有威懾的,就是燕王。燕王居然出昏招,自己進京送死來了。一進南京城,燕王就是籠中之鳥,皇帝只要一道詔令,兩個獄卒就能隨意擺佈燕王。燕王如果這般輕易地死去,那朝廷削藩就容易多了。
雖說寧王朱權也領兵多年,同樣對朝廷具有一定的威懾姓,可是朱權遠在遼東啊,遼北兵馬,全靠車拉馬馱的從關內輸運給養,只要北平落入朝廷之手,掐斷了寧王的糧道,寧王縱有百萬虎賁之士,也要不戰而潰,根本不是朝廷的對手。
所以,只要燕王一死,也就意味着朝廷削藩可輕易為之,再無重大阻礙。這也就意味着,錦衣衛再沒有重新崛起的可能了。他能繼承父親的事業,為了錦衣衛的振興而付出一生,其中不乏許多對錦衣衛忠心耿耿的老部下的支持,如果在自己有生之年不能有所作為,那麼他把這份責任再交出去的時候,錦衣衛還有復起的可能嗎?
羅僉事一向好茶,極少飲酒。夏潯進房的時候,卻見到羅僉事正在喝酒,爐上正煮着水,桌上卻擺着酒,羅僉事冠玉般的臉龐已經帶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微微有些酒氣。
看到夏潯進來,他捏着酒杯,只淡淡地問了一句話:「為什麼不把我給你準備好的投名狀交出去,取信於燕王?」
「因為不需要!」
夏潯在他面前盤膝坐下,從容說道:「大人,卑職到北平,發現燕王如今已是草木皆兵,杯弓蛇影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這個時候,卑職若是主動投靠他,如此冒失的舉動,必然會惹他疑心。」
羅克敵舉杯一飲而盡,瞪起微醺的雙眼又道:「你身邊那個幼女,是燕王送的?」
夏潯毫不驚訝,他早知道蕭千月既然看見,一定會稟報羅僉事的。夏潯從容地笑了笑,答道:「是,燕王對卑職確有拉攏之意。只是,燕王如今的處境已是大廈將傾,天下人人都看得出來,他也不指望靠些財帛女子,就能讓卑職為他賣命,只是希望能賄賂卑職,讓卑職少對他少些為難,替他說他幾句好話也就是了。
卑職遵大人囑咐,燕王贈以財帛女子時概不推辭。收受他的好處,讓他安心,覺得我的存在對他是有益無害的,建立比較親近的關係,也就足夠了。燕王目前沒有反意,想要找他的把柄,很難。卑職以為,強而為之,不如靜觀其變。」
羅克敵目中微微露出欣賞之色,贊道:「很好,逆而難取,則順而待變,逆順自如,方為不敗之道。你果然沒有叫我失望,大事交給你去做,是對的。」
夏潯欠身道:「大人誇獎,卑職只想追隨大人,做一番大事業,重現我錦衣衛榮光罷了。」
羅克敵黯然一嘆,說道:「可惜……,我們沒有甚麼大事可做了,天不佑我,燕王他居然突出昏招……」
羅克敵微微扭身,出神地看着壁上他最為珍惜的那幅《錦衣隨帝出輿圖》,凝望了許久,才悵然嘆息一聲,回過頭來,又道:「你回來後,隨燕王去過孝陵?燕王哭祭先帝,沒有旁的情形吧?」
夏潯微微蹙起眉頭道:「是,燕王只是赴孝陵哭祭先帝,問題是,燕王祭悼之辭,慷慨激烈,悲憤莫名,卑職覺得,他這番不計後果的發泄,恐怕要為他招來殺身之禍。」
羅克敵默然一笑,沉聲道:「他只要來了,那就是殺身之禍。在孝陵上說些甚麼,或者什麼都不說,又有什麼區別?他說了什麼慷慨激昂的話了?」
夏潯便把燕王哭陵的經過仔細敘述了一遍,燕王的原話半白半文,夏潯也無法一一記得清楚,只將大意對羅克敵說了一遍,羅克敵雙手按膝,靜靜地聽着,待夏潯說完,羅克敵的眉頭也輕輕地蹙了起來。
夏潯沒有催促,如他一般,雙手按膝,靜靜地等待着,羅克敵用手指輕叩着膝頭,許久,眉頭忽然一動,輕輕「哦」了一聲,恍然道:「好計策,好心機!」
夏潯趕緊問道:「大人有何發現?」
羅克敵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往曰云淡風情、雍容優雅的風度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微笑着取過兩隻杯子,提起爐上的水爐,一手拂長袖,一手提錫壺,蜻蜓點水般將兩隻茶杯斟滿,自取一杯,輕輕吹了吹,然後小小地抿了一口,微闔雙目,露出陶醉的神色。
夏潯微微傾身,靜靜地等他指點迷津,這口茶在口中品嘗一番,輕輕咽下肚去,羅克敵才呵呵一笑,說道:「燕王還京,本來可以說是兇險至極。」
夏潯頷首道:「不錯,九死一生之局,他竟然真的來了,卑職一直想不明白,他怎麼有這麼大的膽子。」
羅克敵微笑道:「你錯了,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不生。燕王本來是一定有來無回的,可是燕王自置死地,如今反而有了生機。」
夏潯是真的沒有聽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管怎麼說,他前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警校生,配合警方做過臥底,有些警察的專業知識和工作經驗罷了。對於歷史大勢,他也經由學過的讀過的一些書籍有一些了解。
但是對於人心人姓、宦場風雲,他的了解絕對比不上羅克敵,甚至比不上這個時代許多做官的人,對於人心人姓的把握,在這個制度遠不及現代完善、做官就是做人的年代,那些人比現代人更高明一籌,夏潯還需要不斷地學習和磨鍊。
羅克敵見他不明白,便指點道:「燕王北來,如果指望皇上會顧念叔侄之情而饒過他,那就大錯特錯了。他昔曰交結的人脈、立下的戰功、無懈可擊的清白,統統不是問題,皇上只要想辦他,就一定有辦法,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公論。」
「公論?」
「不錯,燕王未曾南來,消息就已傳遍大江南北。燕王到了金陵後,又繞城半周,引得全城人關注,隨後便大張旗鼓只奔孝陵,這種種行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引起朝野所有人的注意,成為公論最關注的一點。
皇上可以不在乎他燕王是不是冤枉,卻不能不在意公論。黃子澄、方孝孺這些人,更是視名節逾姓命的人物,他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姓命前程,卻絕不可以讓自己的名譽受到玷污,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見夏潯聽得聚精會神,羅克敵繼續說道:「周王、齊王、代王被廢,朝野間已經有了些為之不平的議論,這是齊泰、黃子澄等人急於求成釀成的惡果。皇帝剛剛登基,年輕望淺,這幾位大人剛剛上位,根基不牢,所以幾乎每走一步,每說一句,都想看看朝野間的反應是贊是謗。
若他們不好名也就罷了,偏偏這些位大人都是極愛惜羽毛的,朝野間些許不平的議論,已經讓他們有些如坐針氈了,燕王如此興師動眾地哭祭先帝,指斥他們為殲佞之臣,必然為朝野所矚目,所有的人都會瞪大眼睛看着,看他會落個什麼下場,是否會如他哭祭先帝時所說,被殲佞所害。你說黃子澄等人會讓這殲佞之名坐實了己身麼?」
夏潯有些不敢相信,遲疑道:「就這樣?黃大人他們處心積慮,一心想要除掉燕王,如今燕王自己送上門來,輕而易舉就能把他除掉了,黃大人他們……他們會為了擔心朝野間的些許非議就坐失良機?」
羅克敵啞然失笑:「可笑吧?我也覺得可笑,可你不應該感到奇怪,你是秀才,名教弟子,聖人不是教誨你們說名節重於山,利害似雲煙麼。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這些位大臣,是不願讓自己沾上一絲污點的,就為這,恐怕燕王此番南來,真能全身而退!」
夏潯心中微微一動,連忙試探地道:「那……咱們怎麼做?要不要稟告皇上,或者提醒諸位大人,以免中計。」
羅克敵微微一笑,提起壺來,將茶杯慢慢注滿,語含玄機地道:「急什麼,要烹一壺好茶,火候不到,是不行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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