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這趟浙東之行,你很辛苦啊!」
下了朝,朱棣照例把夏潯帶到了謹身殿,進了大殿,隨意往一指,木恩已然搬過了椅子。夏潯欠身謝恩,等皇上在龍書案後坐下,便也順勢坐下來。
皇上最關心的當然還是湖州貪腐一案,奏章上說的畢竟不夠詳細,此時坐下,君臣二人又詳細說了一遍,朱棣憤然道:「這個狗官!當真該殺!殺得好,若等朕的旨意下了,百姓們積怨已深,恐怕就要有人生事了,這等處決,算是便宜了他,這等禍國殃民的殲賊,縱然剝皮攘草,也難消朕心頭之恨!」
朱棣余怒未息地喝罵了幾張,夏潯候着他的心氣兒稍平,便又提起了以工代賑的好處。
朱棣蹙眉道:「文軒所言朕也知道,古時賑災,就有以工代賑的,宋朝時候,一遇大災,就廣招兵卒,其實目的也在於此。然則大報恩寺不比尋常粗陋建築,隨便招些農夫來,做得了這些事麼?」
夏潯將他的想法又仔細闡述了一遍,朱棣沉吟良久,難以決斷。他雖然愛民,可他畢竟仍舊是個封建時代的君主,不能拿現代統治者的標準去要求他,在他眼中,父母高堂同樣是不可觸犯的存在。
這大報恩寺是他打着為父皇所建,實則供奉他生母的地方,他無法給自己的親生母親一個實實在在的名份,心中已是愧疚萬分,可不想在供養母親神主靈位的莊嚴神聖之地再出什麼紕漏。
眼下朝廷沒有太多的大工程,朝廷倒是正在趕造巨艦,準備派一支龐大艦隊巡視南洋,宣揚天朝國威,可那種地方的技術要求更高,普通人根本幹不了。受災地區災後重建和修復河道,又用不了那麼多人。
夏潯反覆講如此做的好處,又說只叫這些人做些尋常的氣力活兒,不教他們接觸建築施工的核心部分,朱棣才點頭答應下來。
這事兒議罷,朱棣說道:「總說叫你歇着,結果總是有事要你去忙,是朕食言。好啦,這次回來,應該無甚大事了,你回去好生休息一下吧。」
夏潯苦笑道:「皇上今朝不要臣忙,可臣還是閒不着。」
朱棣一怔,奇道:「怎麼?」
夏潯這才離席向他一揖,正容說道:「皇上,臣妻彭氏家祖辭世,因為臣正奉聖旨在浙東賑災,忠孝難以兩全,故而只着臣妻攜小女先回山東奔喪去了。如今臣已復了聖旨,繳了差使,正要向皇上請假,往山東一行。」
朱棣「哦」了一聲,動容道:「竟有此事?好吧,大報恩寺,本就是由你負責的,那你就把剛才所議之事,儘快分付有司,然後去山東吧。」
「謝皇上!」
朱棣「嗯」了一聲道:「朕聽茗兒對皇后說過一些你的家事,聽說彭氏娘家是經商的,主要跑海船,是麼?」
夏潯正琢磨着怎麼對他說呢,還真是一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夏潯連忙順杆兒爬,他苦笑一聲道:「經商麼,那是臣受皇上恩澤,做了國公之後,有意的幫襯,也算是引導吧,之前彭家的營生可不是這些。」
朱棣有些好奇地問道:「那彭家原本是做甚麼的?」
夏潯說道:「想必茗兒也是有意維護微臣,所以與娘娘談及家事的時候,不曾言及其他。彭家現在是經商做買賣的,以前的營生麼,比這還要粗俗一些,彭家是開武館、開客棧、開車馬行的。
結交的儘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彭家在青州地方也算一方大豪,這大豪與士紳的區別,差就差在文教底蘊上了。彭家那班兄弟,都是些好勇鬥狠的人物,大惡雖不敢做,打架鬥毆、仗着武力尋釁滋事的行為卻也不少,在青州地方的聲望並不是很好。
當年,因為彭氏與微臣私訂終身,離家出走,彭家派人來金陵將她帶了回去,那時臣還是一名御前侍衛,便把此事稟告了先帝。先帝憐臣一片痴心,特意委了臣一個採訪使的職務,着臣陪同今都察院僉都御使黃真黃大人赴濟南公開,督察剿滅白蓮教的事,順道兒讓臣向彭家求親,三媒六證,明媒正娶,免得失了禮數。」
夏潯一說起先帝,朱棣便站起來,肅然而立,以示恭敬。他在金殿上提到父親的什麼遺旨,那是以君的身份說話,無需站起,而今是和夏潯私下言談,就要執行人子的禮儀了。
夏潯見皇帝站起來了,也只好隨之站起,等先帝這段兒說過去了,朱棣重新坐下,夏潯便也隨之坐下,兩人的動作看來頗為引人發笑。不過這在當時是很正常的行為,並沒什麼好笑,如果不起身來,那才是失禮。
兩個人坐下,夏潯很是感慨地道:「先帝愛臣至厚啊……」
他這一說先帝,朱棣又站起來,於是夏潯也……夏潯有點囧,坐下之後頓了一頓才道:「臣深感宏恩,未敢忘了國事,先在濟南府設計擒殺白蓮教匪的大頭目牛不野,將他的教壇完全搗毀,又一路跟蹤陝西白蓮教匪王金剛奴到了青州,在雲門山將他殺死。國事既了,隨後才敢去彭家,結果……」
夏潯尷尬地一笑道:「那時臣也算是一個六品的朝廷大員了,到了彭家,卻被彭家那班兄弟暴打了一通!」
朱棣正聽的有趣,奇怪地問道:「打你作甚?這彭家這般囂張,連朝廷命官都敢打麼?」
夏潯訕訕地道:「臣是秘密追蹤王金剛奴到青州的,所以……並沒穿官服。,彭家男多女少,這一輩兒就這麼一個女娃兒,甚得家中愛護,因為彭家兄弟氣憤微臣拐走了彭家女兒,所以微臣很是吃了一番苦頭……」
夏潯繪聲緩色,把那挨揍的經歷仔細說了一遍,又說到自己用「木九」的假名,冒充雲南土司之子騙婚,待到木已成舟,彭家才無奈接受現實的經過說出來,逗得朱棣哈哈大笑。
朱棣指着他道:「你呀你呀,朕就知道,你楊文軒狡獪如狐,想不到連你的這個老婆也是騙回來的,哈哈哈,難怪人家要揍你,這般誘拐人家女兒,壞了人家清白的身子,不當眾打殺了你,算是便宜你了!」
夏潯道:「是!所以臣雖是一個讀書人,而彭家只是草莽出身,臣發達之後,並不敢輕視於彭家。臣憐愛妻子,固然是因為她對微臣一往情深,當年不離不棄,隨我歷盡辛苦,也是因為,這……算是先帝宏恩,御旨賜婚一般啊!」
朱棣又站起來了,夏潯當然也要站起來,不過這次他的身形沒有方才那般侷促,臉上神情滿滿一片,全是對朱元璋的追思懷念,朱棣看了不禁心生感動。
夏潯道:「臣覺得,彭家的營生雖然也是靠力氣吃飯,並沒啥丟人的,可是開武館、開客棧、開車馬行……,民間不是有句話麼,「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他們做的是這一行的買賣,結交的人什麼路數都有,黑白兩道、良莠不齊,其中難免有些不法之徒。
臣做了朝廷大臣之後,想着長此以往也不是個辦法,所以就有意引導彭家走正途,做正事,海運吶、經商啊,做了正兒八經的守法商人,和氣生財嘛,彭家靠好勇鬥狠來撐場子的勁頭就下去了。這兩年,我大明國泰民安,他們的生意做得也好,家裏有了富餘,也能效仿地方士紳,做些修橋補路、捐學助殘的善事了。」
朱棣聽得容顏大霽,頻頻點頭道:「好!文軒思慮周全,這樣想很好!唉!到底是讀過書的人,朕從北平帶出來的那些武將就不同啦,一個個都是大老粗,一下子封公封侯的,尾巴都翹上天了,只知道雞犬升天,哪知道導人向善吶!」
夏潯發現朱棣年紀一長,也變成碎嘴子了,向他很是感慨地大訴了一番當皇帝的苦惱,苦水倒幹了,夏潯的屁股也坐疼了,這才放他離開。
夏潯離開皇宮,回到自己的府邸,茗兒、謝謝等幾位愛妻早已從慈姥山回來了。不過一家人沒顧上團聚,夏潯就趕到書房去了,因為劉玉珏已經在他府上靜候半天了。
劉玉珏聽說夏潯回京後,馬上到他府上候着了。劉玉珏要想偷偷與夏潯溝通,方法多的是,可他已經知道夏潯正被紀綱盯着,天知道自己的行蹤再如何隱秘,是不是就一定不會被人察覺?
一旦叫人發現他鬼鬼祟祟地與夏潯往來,恐怕反讓紀綱提高戒心,他與夏潯本來就交情深厚,彼此來往也不會惹人生疑,還不如大大方方登門「探望」。
兩人到了書房,劉玉珏馬上把最新收到的消息向夏潯稟報了一番,夏潯聽說對方已經盯上了蒲台縣林羽七,不由暗暗驚心:「紀綱如此厲害,竟然這麼快連那邊的門路也摸清了?」
劉玉珏說完,並不問彭家和林家到底有什麼把柄讓紀綱如此感興趣,只是憂心忡忡地道:「紀兄真的變了,我沒想到,他居然對國公您也心懷叵測。想當初我們在大明湖畔把酒言歡時,哪有這許多勾心鬥角,現如今他的眼中除了權力,已經一無所有了。」
夏潯淡淡地道:「以利交者,利盡則交疏;以勢交者,勢傾則交斷;以色交者,花落而愛渝;以道交者,天荒而地老。道若不同,立成寇讎!他跟咱們,現在已經不是一條心,走的不是一條道啦!」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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