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喻,這個名字就仿佛是一團火,瞬間就烙印在了席擇的心上。
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那種震驚,在一個你全然陌生的世界,在一個你已經認定為夢境了的世界,突然之間出現了你這一生最為重要也是最為熟悉的人,這種感覺實在是難以描述。
席擇當時便也以為,自己即使在夢裏,都如此喜愛自家香菇,因此才會想到他。
然而緊接着,他便在無數的新聞報道中,再一次的見到了這個少年。
真正的第一次相遇,席擇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這個世界的時間流速一直非常奇怪,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找這個少年,因此當他突然在人群中看到對方的時候,才會如此驚訝。
這個時候的明喻,看上去只有16、7歲。
如同他們第一次相遇時候一樣的年齡,但是卻有着與他們相遇時候不一樣的感覺。
那是一種好像朝陽般蓬勃熱情的感覺,這個少年鋒芒很盛,而且絲毫不知收斂,無論是在拍攝硬照還是t台走秀的時候,都毫無顧忌地將自己全身的光芒綻放出來。
這對於一個模特來說是好事,但是如果能更加成熟點就更好了。
自從初次見面後,席擇便跟上了這個少年。
他隱隱察覺出似乎這個世界有一絲不對,但是他卻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出於什麼原因。
在夢裏,他跟着明喻走過了世界的許多角落。他看着這個少年參加各式各樣的t台秀,成為中國著名的新星超模;他也看着這個少年在歐美強大的時尚圈裏努力奮鬥,但是卻因為西方與眾不同的審美和圈地為牢的自治保護,始終無法再前進一步。
他看着這個少年漸漸收斂起那如同日光般耀眼的鋒芒,他看着這個少年變得更加成熟。他見過明喻在第一次代言了某世界大牌時的激動喜悅,也見過他由於國籍被一些有種族歧視的西方模特而嘲諷的失落悲憤。
這個人和他最心愛的人有七八分的相像,但是卻不如他的愛人那般耀眼奪目。就好像一個是正在打磨的璞玉,一個卻已經是四射出萬丈光芒的美玉,席擇能夠相信,早晚有一天,這個少年會如同他的愛人一般,出色得讓所有人都仰視。
也正如席擇所預料的一樣,他看見這個少年在20歲的時候迎來了人生的轉機。他的事業峰迴路轉,他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慢慢出現在世界各大秀場的t台上,並且在半年內代言了一個世界頂級奢侈品牌!
席擇知道,這對於一個東方模特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的成績了。
可是,席擇卻也知道,如果這是他心尖上的那個少年,那他肯定不會滿足並且停步於此。
和席擇猜想的一樣,在這樣優秀的成績面前,明喻並沒有真正滿意。他就好像是一塊乾渴的海綿,在觸碰到大海之後便瘋狂地吸收其內的水分。
他越來越優秀,他越來越美好,當這個少年逐漸成長為他記憶中的模樣時,席擇有些沉默了。
席擇是個聰明的人,他小心謹慎,他也觀察入微。
雖說有些不應該,但是在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下,他有偷偷見過這個少年的身體。在第一眼席擇便知道,這不是他的明喻。他的明喻在右肩上有一顆黑色的小痣,他的明喻不是這樣的一個身軀。
但是他卻也知道,這個少年煮菜真是慘不忍睹;他也知道,這個少年寫字時除了那「明喻」兩字外,其他寫的真是讓人不忍直視。那熟悉的狗爬體,深深地刻印在席擇的心裏,讓他開始去有點相信起其他的真相。
這個世界,真的只是一場夢嗎?
如果只是一場夢,他會夢得如此真實嗎?他會夢得如此具體嗎?
22歲的時候,明喻成為了世界排名第一的超模。別人只看到了他人前的光鮮亮麗,但是席擇卻看到了這個少年隱藏在眾人背後所付出的汗水與辛勞。
有天賦的人確實可能會走得比其他人更快一步,但是這並不代表有天賦的人就不需要努力。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比你有天賦,卻比你還努力的人——明喻就是其中之一。
在這個明顯西方強盛的世界上,一個中國人成為了世界排名第一的超模。
這有多難,可想而知。
明喻付出的絕對是普通人不敢想像的,同時也是許多超模沒有奮鬥過的,他這塊美玉已經逐漸成型,是時候要在全世界的注目下展現出獨一無二的光芒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明喻倒下了。
23歲的時候,確診了脊髓小腦變性症。
這是一場災難,在半年時間內,讓所有與明喻相識的人都開始悲痛老天的不公。他才剛剛成為這個世界上最耀眼的人之一,他才剛剛開始自己的大好年華,為什麼就讓他遇到了這樣的事情,讓他成為了那麼多無辜者中的一員?
明喻的病來得突然,爆發得也相當嚴重。
半年內雙腿就失去了作用,等到10個月時,只能臥病在床。他的耳朵里漸漸無法聽到聲音,眼前也發生了重影,在一年半後,終於徹底失明。
這個曾經在t台上、在閃光燈下將自己展示給世界的超模,已經徹底離開了世界。
他時常耳鳴,雙目失明,除了手指和嘴巴,其他無法再動作。他不過才24歲,噩夢來得如此快,而且也嚴重得如此迅速。
全世界的粉絲都為他痛哭。
明喻不缺錢,無論是他過去這麼多年積攢下的積蓄,還是粉絲和朋友們為他籌集的善款,都足夠他請到世界上最好的醫生,得到世界上最好的治療。
可是再多的錢與愛,都無法抵擋住這可怕的病魔。在這一刻,即使是世界第一的超模,也只是個平凡的普通人,他終日沉默地躺在病床上,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他的耳邊是轟轟的耳鳴。
他偶爾能聽到朋友們的聲音,但是更多的時候還是耳鳴。
耳鳴很煩人,然而當有一天連這耳鳴也徹底消失時,這個堅強了20個月的少年終於崩潰得號啕大哭。
他的世界,徹底地淪為一片無邊的死寂。
在這裏,無限的黑暗如同囚籠,將他束縛。沒有光線,沒有聲音,身體無法動,只剩下一張能夠出聲的嘴巴,卻根本不知道說什麼、該說給誰聽。
他說話的時候,有人在這裏嗎?
他說話的時候,又到底說的是什麼話?
徹底失去了聽力後,失去言語,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年僅24歲的青年,從此再也沒有了與人交流的能力。他就仿佛一個活死人,擁有着天使一般的面孔,蒼白美好的容顏仿佛遭到了老天的嫉妒,只能悲痛地躺在一張病床上,苦苦熬着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
席擇在一旁看着,從未參與其中。
他看着明喻在徹底耳聾後,痛哭得似乎下一秒就能崩潰;他也看到明喻在掙扎着想要說話,但是那說出來的語言卻漸漸沒有人能夠聽懂。
席擇並沒有流淚,他只是一直看着,一直看着。
他看着這個青年在絕望過後,開始了漫長的沉默,接着絕食。他也看着這個青年在絕食了三天之後,更加堅強地拾起了樂觀,繼續認真地活了下去。
活下去,對於如今的明喻來說,是一種折磨。
他更需要的是死亡,他更需要的是一場解脫,但是他卻戰勝了心靈上的懦弱與逃避,真正開始了自己黑暗沉淪的生命。
他的世界,沒有人能懂,因為他除了呼吸,再也無法動作。他的喉嚨失去控制,無法發聲;他的耳朵失去控制,無法聽見;他的眼睛失去作用,無法看到。
可是,他還是活着,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微笑着地活着。
當堅強到了一定的地步,就已經成為了生命的頌歌。
『世界吻我以痛,我卻報之以歌』
在這個少年開始了巨大的轉變後,席擇卻真的流下了眼淚。
席擇這一生,很少流淚,自年幼過後,更是沒有流下過一滴淚。
明喻剛剛患病,白日裏在人前微笑,夜晚時私下痛哭時,他沒流淚;明喻逐漸失去身體的機能,慢慢成為一個活死人的時候,他沒流淚;明喻在徹底結束與外交流能力,崩潰到號啕大哭時,他也沒有流淚。
但是如今,當這個青年決定獨自一人面對黑暗、安安靜靜地活下去時,他卻終於流淚了。
他抱着自己的愛人,痛哭不已。
對!這是他的愛人!
在一切都快結束的時候,席擇終於認定了,這是他的愛人。
即使是不一樣的身體,即使是頗有不同的外貌,但是那堅韌頑強的樂觀,那微笑時細膩美好的弧度,這些通通都是他的愛人!
為什麼這個世界都這樣對待你了,你還要如此認真地活下去?
你付出了什麼,而世界又回報給你了什麼?
你為什麼還要這麼認真地活下去呢?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脫啊!
你怎麼能這樣美好,你怎麼能這樣頑強?
——不只是外貌,不只是氣質,還有你最美麗的心靈。
這些加在一起,才是一個他最深愛、愛到願意為之去死的明喻。
席擇的眼淚,明喻無法看到;席擇的擁抱,明喻也無法感受到。他只能在日漸微弱的觸感中,感覺到窗邊吹來的微風,感覺到春天即將到來的氣息。
在明喻樂觀起來的同時,席擇卻整個人崩潰了。
他無法容忍自己的愛人受到如此殘酷的折磨,甚至他的愛人在這樣死寂一樣的黑暗中,還能淡然的微笑。你為什麼要這麼開朗?你為什麼要讓他如此心痛?
明喻的25歲,在一個明媚溫暖的春日早晨,戛然而止。
在這些日子裏,席擇早已整日蜷縮在這個青年的病床旁,不敢再多去看自己的愛人一眼。他不用吃飯、不用喝水,在過去的這麼多年裏,也從未發生過任何變化,可是在明喻失去世界的時候,他卻開始日漸崩潰。
明喻的突然離去,席擇並沒有察覺到,直到他的心電監護儀忽然發出報警似的聲音後,席擇才整個人怔然地抬首,看着那屏幕上的一條直線,呆滯地看了許久。
醫生護士們紛紛進入病房,緊接着明喻的朋友們也來到了這裏。
所有人早就準備好迎接這一天,但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時,他們卻仍舊絕望地大哭。
明喻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在得病的時候他便簽署了協約,捐獻出自己的身體器官。這個病是小腦的萎縮,他會逐漸對身體的每個部分失去控制,到最後失去對心臟、對呼吸的控制,因而死亡。
但是在這個過程的同時,他的思維卻從未有過停止和滯留。所以他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身體逐漸虛弱,他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一步步的崩潰,這就是這個病最殘忍的地方。
當那張白布蒙上明喻的臉龐上,席擇忍不住地低首吻上了那張嘴唇。
在觸碰到實物的時候,席擇倏地怔住,但是這個淺薄的吻卻也只是一瞬,便使得他再也無法繼續碰到對方。
那唇上還殘留着一絲溫度,就好像他的青年從未離開過一樣。
席擇再一次地痛哭起來,他哭得撕心裂肺,他哭得無法自制。他守着這個青年的身體,在醫院裏呆了一夜,最後看着他的朋友們將他送進大火中,身體在火中噼里啪啦的燃燒。
即使離開了兩年,但是在明喻真的離世時,全世界的粉絲還是為他痛哭,全世界的媒體雜誌都為他哀悼。他的葬禮舉辦得很簡單,只有幾個朋友,守在他的墓碑前,重重地鞠了一躬。
在那墓碑上,留下了明喻還是少年時的照片。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25年的人生,短暫如驚鴻一瞥。席擇倚靠着愛人的墓碑,沉默地守了一年。
一年後,這場夢倏地崩碎,一切又回到了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