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河面上冷風吹來,讓人不禁打個寒顫。
傅玉和關上窗戶,本打算上床去睡,不知怎的沒什麼睡意,又想起有一張方子缺了一味藥,便重新叫小安子點了燈,到了外間細細稱起藥來。
他同皇帝不在一條船上,太醫們因要帶不少藥材,便單獨派了一艘給他們。傅玉和身份超然,住的屋子也比旁人大一些。但再大也大不到哪裏去,一陣浪打來船體微微搖晃,他手裏那秤便有些拿不穩。
小安子正想上來幫忙,忽聽得有人敲門,便趕緊過去開。大門一開他先是愣了下,外頭沒什麼光亮,那人一張臉隱在緙絲雲紋錦的斗篷里,手裏拿個燈籠,光照在臉上顯出幾分凌厲來。
小安子看傻了,半天才想起來這人是誰,撲通一聲便跪下了。
那邊傅玉和聽到動靜抬起頭來也是一愣,放下手裏的東西便過來拱手行禮:「臣見過皇上。」
皇帝漏夜前來,一個人也沒帶,自個兒提個燈籠就過來了。
他抬腳進屋,把燈籠往小安子手裏一塞,吩咐道:「你到外頭候着去。」
小安子哪敢不聽,屁滾尿流奔了出去,輕輕將門給他帶上。傅玉和見狀並不急着開口,仔細打量了皇帝一眼。
只見皇帝解了斗篷,他便伸手接過來,小心掛在了門口的架子上。
然後他問:「皇上可要喝點什麼?」
「不了,朕不渴。你這兒這會兒也沒什麼,別忙活了。」
傅玉和微微一笑,老實答:「臣正準備睡了,屋裏確實沒備什麼。皇上怎麼想着過來了,是身上哪裏不舒坦?」
「朕身子挺好的,不過確實有個地方不大舒坦。」
「哪裏?」
皇帝沒看他,坐下後自撣了下袍角,雲淡風輕說了句:「朕的心。」
傅玉和是個聰明人,一聽便明白了。本來這事兒也瞞不過去,知薇是個天真的,彭醫婆說什麼她便信什麼。可皇帝不一樣,這世上沒有他打聽不到的事兒。
只是他也有點意外,只是一瓶藥膏而已,皇帝竟連這個也知道了。可見他對知薇確實上心。
他從前偶爾也存了一兩分和皇帝爭的心思,但一想到從前的事兒便歇了這股勁兒。倒不是怕皇帝降罪,而是想到二弟和家中父母,他便覺得自己同沈知薇絕無可能。
即便勉強娶了,她將來的日子也是難過。父親那邊尚可以化解,可二弟的死對母親來說是極大的打擊,她如何容得下一個害死親生兒子的女人整天在眼前晃悠。更何況他也是她的兒子,她必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到時候弄得家宅不寧未免也不好看。
想到這裏,他主動向皇帝請罪:「臣一時糊塗,皇上不要怪罪。」
他這麼坦蕩皇帝也不能發脾氣,只是有些好奇:「能不能同朕說說,你是什麼時候對她動了那樣的心思?」
「說不清,仿佛從未有過,又似乎一直都在。臣從前恨她,後來見面卻並不厭惡她。當時只當是時間長了那股子恨意也淡了。可臣後來又想,這並不是時間的事兒。皇上還記得臣曾說過的話嗎?知薇她不像從前那個人,皮相還是一樣,芯子卻不一樣了。臣想不明白她到底發生了什麼,可當真是對那樣的她恨不起來。」
「你很坦誠,當真不怕朕怪罪?」
「男女之情本就無法自控,臣既動了歪心思,便該叫皇上知道。如若隱瞞便是欺君大罪。皇上如今也深陷其中,該當明白這種滋味。有時候掛念一個人並不由自己做主,不經意間便會想起,怎樣克制都無法自拔。」
皇帝眼前一亮,漂亮的唇緊抿一下,然後他開口:「這般看起來,你倒是陷得夠深了。」
「臣不如皇上。和皇上一比,臣那點心思不值一提。臣看得出來皇上對她用情至深。臣尚且能自控,而皇上……」
說到這裏他話頭一收,沒再繼續下去。今天的他夠大膽,也許是在宮外的緣故,也可能是艙內光線昏暗,倒叫人容易將心事都說出來。
皇帝並不介意他的欲言又止,反倒是接着他的話頭道:「朕是泥足深陷、無法自抑。」
兩個從兒時起便是朋友的男子,自成年後便再無這麼坦誠過。今日卻因為一個女子,皆向彼此說出了心中最深的秘密。
聽到皇帝的話,傅玉和倒是神色一松,像是去了一道心頭的枷鎖。皇帝喜歡她也好,總好過她出宮之後被不知名的男人娶進門。那樣只會叫他更難受。
輸給皇帝他心甘情願,反倒不覺得痛苦。
於是他便勸對方:「皇上既喜歡,為何不復她的位份?」
「朕想過,其實朕打一開始便沒想過貶她為宮女。你也知道那是她自個兒一廂情願。那一日朕本是想封賞她來着,不曾想她說出那樣的話來。朕一生氣便應允了。現在想來當真是做了一件錯事。」
「現在補過也還來得及,好歹她還未出宮。」
「她人雖在宮裏,日日在朕眼前晃,可這心並不在朕這兒。朕不想勉強她,原本想着這般相處時間一長,總能將她捂熱。沒成想她當真是塊頑石,怎麼都捂不熱。朕許過她不止一次,最開始是嬪位,她直接回朕一句不願意。後來朕帶她出宮看花燈,趁着她心情好問她可願為妃,她卻假裝沒聽見。朕長這麼大,頭一回有人這麼拂朕的面子。偏偏朕拿她沒法子,打不得罰不得,略說兩句重話就把她嚇得又是下跪又是磕頭,見她哭成那個樣子朕心有不忍,又說要封她為皇貴妃,可她依舊不允,寧願叫朕殺頭。你說說,朕如今該怎麼辦?」
傅玉和聽了心中當真有如驚濤駭浪一般,一時難以平靜。一直看皇帝跟知薇處得不錯,還當兩人早已互訴衷腸,寵幸只是早晚的事情。卻不料沈知薇是這樣的人,性子倔得叫他吃驚。
印象里從前的她並不這樣,要不然當年也不會被她父親硬逼着入宮了。
他愈加覺得這個女子並不是從前的那一個。
面對皇帝的問題,傅玉和回答不上來,就在這尷尬的沉默間,皇帝又開口道:「朕甚至想過封她為後,可她依舊不從。鬧到這一步未免太難看,朕也不能再逼她,如今只能過一天算一天。」
「皇上有沒有問過她,為何不願意?」
「問過。她同朕說只想要一個人。一個一生只她一人的男子。當真夠狡猾,提出這樣的要求,叫朕如何答應。哪怕她要天上的明月,朕也能琢磨個法子給她弄來。可她卻提了讓朕最無法做到的要求。所以朕想了想,還是就這樣吧,她在身邊的時候好好待她,有朝一朝她走了,朕也不強求。只叫她高興便好。」
傅玉和就是昏暗的燈光看皇帝的神情,見他少見地露出幾許疲態,想來方才說的都是真心話。人沒想過皇帝那樣的人物,有一天也會為個女子肝腸寸斷痛苦糾結成這樣。
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知不過是隔靴搔癢罷了,於是只能住嘴不言。
皇帝沉思片刻,突然又問他:「朕今兒一個人過來,主要想問問你的意思。你同朕說,你對她存了多少心?」
傅玉和深吸一口氣,實話實說:「臣不敢欺瞞皇上。臣這一生活到現在,確實頭一次對一女子產生那樣的情愫,便如皇上說的那樣,難以自制。」
「那朕……將她給你如何?」
傅玉和大驚失色,不由瞪大眼睛:「皇上!」
「你先別開口,聽朕把話說完。朕最初和她定了個約定,她答應朕即便將來出宮也不會再嫁,只留在家中一輩子。但朕這些天也想過,這世上的女子生活本就艱難,她一個無依無靠又是從宮裏出來的人,家裏如今沒個掌事的人,若再終身不嫁,待得祖母母親過世後,她要如何立足?朕真恨不得將她留在身邊,但她既不願朕也要為她的將來做些打算。思來想去你既是有這意思,倒不如成全你們。朕瞧着她並不討厭你,你們又是從小相識,或許有那麼點子朦朧的情意也說不準。她若嫁了你,以你的性子必能護她周全,朕也就能放心了。」
傅玉和心想,他和皇帝雖不是親兄弟,怎麼想法竟如此相似。他當初也想過讓知薇留在皇帝身邊,至少有個依靠。如今皇帝竟也如他所想的那般,費盡心思安排她出宮後的事宜,只願她過得平安富足才好。
只不過,他與她的關係實在複雜……
「不瞞皇上說,您說的這個提議臣也曾大膽設想過。只是我與她中間隔着二弟,她若進我家門,父母必定不喜,對她未必是件好事兒。婆媳不合日子難過,她跟了我只怕也是受苦。」
「若朕叫你離了太醫院,你也不在家中待着,帶着她懸壺濟世,順便飽覽萬里河山,這種日子你可願過?」
這正是傅玉和最嚮往的日子。那一刻他少見得露出欣喜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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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全都看在眼裏,心裏又有了別的想法。
他這般做傅玉和如此高興,不知知薇又有何想法。她是不是也一樣,一直盼着這個事情?
他對她千般好萬般寵,她卻巋然不動,只怕心裏已是藏了一個人。思來想去這個人唯有傅玉和,輸給他皇帝多少有些服氣,若是旁人倒要叫他生氣了。
於是他便問:「你與她,是不是從前有過約定?」
「不曾有過,皇上莫要聽信謠言。她與臣一直清清白白,從無逾矩之事。她一心出宮也與臣無關,她也不是愚蠢之人,我二弟出了這樣的事兒,她如何還能與我有情。更何況從前未入宮前,臣與她也沒有私情,她那時確實與我二弟走得更近些,故而說親事的時候也是直接將他二人的生辰八字拿來相合的。」
聽他這麼一說,皇帝的心又略平一些。只是這事兒終究只是一時的想法,他今夜大概頗多感慨,才會生出這樣的點子來。明日一早見了她,只怕又要捨不得。
想到這裏他起身道:「時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
傅玉和便送皇帝到門口,待他走遠後才喚了小安子進來,兩人各自歇下不提。
皇帝睡了一覺後,昨夜的那點子想法已淡了不少,只臨別時傅玉和那眼神依舊記在心上。他不過這麼一說,但他顯然已有點上心。只是這話題是他先提的,也怨不得旁人多想。念着打小的那點情分,皇帝也沒想為難他。
起床之後依舊是洗漱換衣之類的事情。這兩天皇帝特意留意了一下,發現真如知薇所說的那樣,每天清晨都是她端着銅盆等在那兒,似乎從沒幹過別的事情。
其他三人各司其職,看起來也都挺忙,可不知怎麼的,四個女人齊刷刷扎進他眼睛裏,叫皇帝有點不舒服。
從前都是兩兩過來,最近出門大約事情不多,四個人就天天早起一道過來。原先他也不覺得怎麼,但如今知薇在,那三個就成了礙眼的,讓他想多看她兩眼都不成。
於是那天午膳過後,皇帝把馬德福叫了過來,讓他給這四人重新安排差事。早起只消一人進屋侍候便是,若東西太多太重就叫個小太監幫忙送到門口。至於其他時候也別總一窩蜂地出現在他面前。船艙本就不如宮裏寬敞,一下子擠進來這麼多人,皇帝嫌頭暈。
馬德福心領神會,知他煩那幾個人又挑不出錯處,於是決定想皇帝之所想,將四人的工作重新安排一下。
比如早起還是兩人,只不過進屋的只消一人,另一個幫着把東西準備好送到門口便是。進屋那個自然是知薇,至於外頭那個則由薄荷三人輪流,每日一換。
再比如每日用膳,侍膳的事情也交給知薇,其他幾個在後頭準備茶果點心,再不然就是收拾屋子打掃抹灰,總之叫她們有事兒做有活兒忙,就是近不得皇帝的身。
知薇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成了皇帝的保姆,但凡跟前侍候的活兒全成了她的了。這下子她心道不妙,還不得活活得罪那三個。
至於薄荷三人心裏則是更難受,一下子失了聖寵,幾乎連面兒都見不着。本本只能給沈知薇打下手,眼睜睜看着她日日在君王跟前晃悠,心裏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這麼一安排,四個人都不高興,只有皇帝挺高興。
每日早上知薇都進屋侍候他起床,身後跟個人就負責端盆拿衣裳什麼的,一般放下東西就得出去,並不在屋裏久待。
皇帝原本是個極為自律的人,每日天不亮便起身。這些天坐船外出起得略晚些,但也是不到辰時便起了。
但自打知薇一個人進屋侍候後,皇帝便不大願意起了。每日都躺那兒假寐,待得知薇進來後撩起床簾,在他耳邊輕聲喚道:「皇上,該起了。」他還不願睜眼。
知薇沒辦法,只得又喊兩聲。皇帝聽她那聲音又輕又柔,如蘭般的氣息便在鼻翼間流轉,心頭不由一動。
一般她叫三回皇帝必然會醒,只因他對着她定力不足,若再由着她叫下去,只怕就要摟進懷裏一親香澤了。
起身後知薇跟他進淨房,侍候他刷牙洗臉,出來後又幫他穿衣裳梳頭。皇帝頭髮挺長,一頭烏絲保養得宜,梳子輕輕一梳便能到底。知薇本不會束髮,頭一回侍候時扯斷了皇帝好幾根頭髮也沒弄好。
她本以為他會生氣,沒想到他反倒手把手教她,待得滿頭髮絲皆束起後,又親手教她如何戴冠,最後還不忘看她一眼,問道:「你這每日的頭髮,又是誰給你梳的?」
知薇在這方面真不拿手,老實回答道:「從前是錦繡幫忙,後來她出宮後便求雪容教我,好歹學了一些。奴婢只會梳最簡單的。」
皇帝心想,難怪她每日都差不多的髮型。宮裏對宮女的髮型雖有嚴格的要求,但總還有一些變化。像薄荷等人也是幾天一個花樣兒,總能變點新鮮東西出來。不像她,當真是一直這個樣兒,好像從沒在這上面花過心思。
皇帝又看她的衣着,穿來穿去就這幾件,顏色很不出挑,飾品更是沒有。皇帝從前沒留意,最近才發現她竟是連耳環也不戴了。
他很少見女子不戴耳環。皇帝便站起身來,走近些仔細瞧瞧。那白嫩嫩的耳垂上各有一個小孔,不戴點什麼倒是可惜了。
皇帝便想賞她點東西,可如今在外頭,玉佩墜子什麼倒有不少,耳環這種女子才用的東西他可沒有。早知道在宮裏的時候就該賞她點東西,如今倒是給忘了。
但一想到賞賜,皇帝又想起別的來了。逗知薇是件有意思的事情,皇帝如今有點上癮,便一本正經道:「上一回法蘭西使節來的時候,朕給了你一個箱子,那裏頭的東西你可都用了?」
知薇感覺兩人湊得太近,皇帝一說話兒那氣息弄得她渾身發癢腰間發麻,趕緊退後一步道:「用了,奴婢謝皇上賞賜。」
「那裏面都有些什麼,你同朕說說。」
「都是些女子用的東西,西洋的胭脂香粉,還有幾瓶香水。有面梳妝鏡不錯,奴婢特別喜歡。」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嗎?」
別的?知薇立馬想到那幾隻bra,立馬渾身不舒服。雖沒穿在身上,但皇帝一提她就想往胸前看,再想起從前試穿的感覺,當真很是不同。
她強壓下心頭的羞赧,小聲道:「旁的,便沒有了。」
皇帝輕笑出聲卻不說話。那笑聲跟針似的,一下下扎進知薇的心頭。她又心虛又好奇,抬眼問對方:「皇上笑什麼?」
「朕早就同你說過,別同朕撒謊。你偏偏不聽,總喜歡幹這種蠢事兒。法蘭西使節前來進獻,送的每一樣東西都造了冊子,有些什麼朕全都知道。你再仔細想想,當真沒有別的了?」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知薇想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明知道裏面有女人的內衣,這才假意賞賜給她。實際上就是想探她的底吧。
而她也是不爭氣,一探就讓他探出來了。從目前的對話來看,皇帝顯然明白她知道那幾個東西的用途了。否則她不會不說,可能還會天真地問他:「皇上,那箱子裏有幾件小衣裳,是做什麼使的?」
一個養在深閨的小姐,見識過西洋的貼身衣物,說起來很難讓人相信。知薇真心覺得自己的秘密就快要保不住了。皇帝一步步沖她試探,而她則是顧東不顧西,把柄一大堆捏他手裏,儘早要叫他瞧出端倪。
到時候同他說自己來自幾百年後顯然不現實,可若不說吧又擔心他懷疑自己冒名頂替,真是怎麼做都是錯。
皇帝看她這樣只當她是害羞,沒為難她反倒替她解起圍來:「朕記得你說過你大哥會說英吉利語,想來也愛倒騰洋人的東西。只是當哥哥的給妹妹尋那樣的東西總是不妥。」
知薇鬆一口氣,趕緊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其實只是年少貪玩,那時候奴婢哥哥還年輕。皇上別怪罪。」
「朕沒怪罪的意思。你哥哥從前也是個好的,為國盡忠乃至捐軀,你們沈家於社稷有恩的,朕記在心上。其他的,如今人走茶涼,朕也不會再多計較。」
知薇不知道從前有些什麼恩怨,但聽皇帝的意思,沈家似乎對皇上做過些不好的事兒。只是她一個不知情的沒法兒回得太細,只得含糊得道:「奴婢謝皇上恩典。」
皇帝說完那番話後,特意觀察了知薇的表情,發現她神情鎮定毫無激動的神色,不由叫人起疑。
他還記得有一回他不過給了一個玻璃瓶子,就惹出她一頓眼淚。再後來幾次出宮也是興高采烈,被人潑點菜就回人一鍋湯,夾不好一道菜都要掉金豆兒。
怎麼這會兒說起她的父兄來,竟是這般鎮定。
她明明是個情緒波動很大,什麼事兒都寫在臉上的人。怎麼每每提起父母家人,卻是這副模樣。
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就跟在談別人似的。
皇帝心裏的那點子疑問,漸漸變得大了起來。